柳如卿语塞了半晌,最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好闭嘴。
就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叶帛舟突然开口:“阿眠是谁?”
柳如卿身形一怔,看向叶帛舟。
对方的目光还停留在远方未知的黑暗里,漫长的等待会让人觉得焦虑,但对方依旧冷漠自持,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你怎么知道阿眠?”柳如卿看着他。
“你昏倒的时候,在喊他的名字,”叶帛舟望向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与柳如卿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对视,“那个时候你在哭。”
柳如卿神色微变,眼睛极快地眨了一下,开口时又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一些陈年旧事,不重要。”
叶帛舟没说话,依旧看着他。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柳如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默默挪远了点,“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吧,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
“过得挺好?”叶帛舟瞟了两眼柳如卿那双腿,“如果是我,就不会让你来灵界。”
很没水平的挑拨,柳如卿突然有点想笑:“你这说话语气……我能不能理解成别扭的关心?”
叶帛舟搞不懂这人的脑回路:“……有病?”
“害,你不懂,我主公对我有救命之恩,”柳如卿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我们狐族是要报恩的。”
叶帛舟不能理解狐族一根筋的思想,也许不止狐族,妖族都是这样的,忠诚,认主。心思也不像人那么复杂,在叶帛舟看来有点可怜。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要是没推我我能断腿吗?”柳如卿叫嚷。
叶帛舟:“……”也没那么可怜。
“我没有推你,”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这件事,“你自己掉下去的。”
柳如卿一点都不信:“怎么可能,你没推还有谁会推我?”
“柳如卿,你自己惹了谁你自己想,第一,我没有推你,第二——”叶帛舟抬眼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些柳如卿看不懂的情绪,“那天晚上来那群来杀你的人,是谁你自己不清楚吗?”
柳如卿本来是笑着的,此时笑容却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叶帛舟没说话,伸手烤着火。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柳如卿干笑了一声:“你是在挑拨离间对吧?”
“你爱信不信。”叶帛舟说完这句就没再开口,他也没再听到柳如卿的声音,对方没再追问,或者说他对这件事根本没抱解决的态度。
叶帛舟话没说得那么死,但事实上,他调查过悯哲身边的人,最初一直是柳如卿,后来加上了夏宇这个柳如卿的朋友。
再之后,悯哲亲自选了胡鹤鸣这个心腹。
但明明他不需要胡鹤鸣,柳如卿和夏宇就足够保护他。
胡鹤鸣的出现,只是用来制衡柳如卿的一家独大。
悯哲并没有柳如卿表现得那么信任他,那是叶帛舟收到情报的第一想法,他不相信聪明如柳如卿看不出来,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至于原本失去亲人不得不寄人篱下的胡鹤鸣,他会不会生出取代柳如卿的心思,那就不清楚了。
还有这次灵界之行,那个夏宇的实力明显是没有告知过任何人的,甚至连悯哲都不知道。悯哲大费周章把胡鹤鸣插进来,是帮忙还是监视?
所以说,有时候人只是缺少一个点破他那层脆弱自尊心的人。
叶帛舟其实并不想做这种人,他更喜欢尊重他人命运。
但他受不了蠢货。
柳如卿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他的眼睛出神地盯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想起了悯哲对他说过得话。
“云海城墨家那个长子,前几天私下向我求了合作,”悯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桌子上还摆着前两天未完成的棋局,他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卿卿这是你和谁下得棋,夏宇仙上吗?”
“我们俩随便下下,”柳如卿裹了裹外袍,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向正轨,“云海城墨家……如果没猜错的话是琼州叶家的一个分支吧,他和咱们的关系……怎么会主动找咱们?”
“我也没想到,但他给的条件相当诱人,”悯哲将桌上的灯挪的离棋盘近了一些,他似乎对那盘棋特别感兴趣,他抬头看着柳如卿,道,“他说他可以告诉我们想杀我的雇主究竟是谁,甚至附带了一个消息……”
“那个暗杀我的赏金猎人,据调查最近要前往灵界。”
叶景和要去灵界?
柳如卿眼皮微抬,神色不变。
“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悯哲的手随意地摆弄了着棋盒里的黑子,“他接了水神夏木的委托,委托内容是找一个名叫埃文的异国人。”
“水神夏木的委托?水神夏木都死了五年了他做这个干什么?”柳如卿皱了皱眉。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墨公子的条件……”悯哲敲了敲棋盘,一字一顿道,“他要我们,不要让他活着离开灵界。”
柳如卿猛地看向他。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要我去灵界杀了他?”
悯哲眉眼弯弯:“没错,这不困难吧?”
已是深夜,圆月当空,透过雕花棂照在悯哲身上,伴随着跳动的烛火,柳如卿忽然惊觉,悯哲似乎变了许多。
当年只会躲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团子早已长开,如今容貌俊朗的男子柳如卿竟有点陌生。
什么时候变了这么多?柳如卿有点难过。
没能如往常般听到一声应答,他显然有些诧异,放下手中的棋子,看了过来:“嗯?”
柳如卿眉头微皱,破天荒地反驳他:“我这个样子,打不过他。”
悯哲怔了片刻,笑容微敛:“不是还有夏宇吗?”
柳如卿很想反驳他,夏宇又不是你的客卿,怎么能指挥人家给你当牛做马。
但事实就是还没等他开口,悯哲就又道:“胡鹤鸣会和你一起去。”
柳如卿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嗓子里。
他气得想笑,这哪是在和他商量,分明是通知他。
悯哲似乎没看出柳如卿神色的不自然,指了指棋盘上的黑子:“卿卿执黑子吗?”
柳如卿点点头,敷衍他:“对。”
“我想也是你,白子不是你的风格。”
悯哲站起身,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烛光下,他长身玉立,继续说:“白子倒是有我曾在书中看过的——水神夏木的风格。”
……
风轻轻吹过,一如他和悯哲那夜长谈时的微风,风不大,柳如卿却感觉冷。
他有些晃神,周围的情景似乎也有些恍惚,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哥”、“卿卿”、“柳如卿”……
“莫染尘。”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柳如卿猛地睁开眼睛,他抬头,看到面前的赫然是一尊巨大的水神夏木神像。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面前摆着的供桌,整齐陈列的香炉,烛台,贡品,香炉中香烟缭绕,烛火摇曳。
神像两侧的墙面绘着壁画,画着水神夏木的生平:降生于北海水族,拜师仙灵宗,二十岁成神,创造神木弓……地面铺着干净规整的青石板,上面有几个供人跪拜的蒲团,此时已有不少人跪在那。
柳如卿没跪,但也没人管他。
毕竟他现在只是个亡灵,别人又看不见。况且前两天他鸠占鹊巢来了这座水神殿,被此间水神发现时他还问过他——
“我借你这地方点香火气让我快点重生,需要跪你吗?”
水神夏木本是背对着他的,见他这么说,轻轻侧了侧头,似乎是笑了一声:“前世神何必跪今生佛?”
柳如卿笑了笑,没有说话。
感激于水神殿下的无私奉献,柳如卿这几天恢复得不错,随着神识越聚越多,柳如卿渐渐有些期待。
也许……他真的要重生了呢。
他本不想重生的,他本想一死了之的。
但他不能,他必须活着,他要救他的族人。
他忘不了他们白狐一族被血洗时的情景,他忘不了他族人连魂魄都被瑶池宗人抓去不得转生的情景。
所以他必须救他们,即使是死后,他也要做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重生归来!
他没有能力报仇,但至少……
至少……该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族人,父母亲人,还有他的弟弟……
柳如卿想,如果那次自己不让小阿眠去仙灵宗玩,那他是否就不会在路上遇到瑶池宗的猎妖师,是否就不会……命丧当场……
后来的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
也不至于自己父母亲人的灵魂被困在瑶池宗锁妖塔无□□回。
柳如卿不信神,也不拜神,死后的百年里也对神明嗤之以鼻。
直到水神夏木降临,还是亡灵的他鬼使神差地进了他的神殿。
终于,一百年后的今天,他终于再次体会到了生命的痕迹。
悯哲就是在他恢复人身时闯进来的。
悯哲其实并未见过九尾狐妖,话本常说狐妖俊美非凡,但今日见到真人,却又觉得话本甚至没将此人容貌的十分之一描述出来。
墨发,白衣,眉目俊秀,眉目柔和,头上还有一对雪白的狐耳,神情寡淡,眼尾薄红,眉间有一个红如鲜血的红芯,当真是位谪仙人。
他感觉,柳如卿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
那时的悯哲刚刚十五岁,被家里几个哥哥欺负了不敢还手,赌气跑出来,到水神殿时已是深夜。
那位水神殿下知道今晚柳如卿要重塑肉身彻底归来,在殿门前顺手设了个阵,防止凡人闯入。
却不想悯哲还是误打误撞地闯进来了。
正常人见到狐妖,应该是害怕的,悯哲却不一样,对方的目光像小狗一样盯着他,语气中竟然有些期待:“你就是……话本里说得狐仙吗?”
柳如卿不明所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仙人哥哥,求求你帮帮我——”小悯哲一见他点头,急急地朝他奔过来,眼看就要声俱下,“他们都欺负我,我那些哥哥他们每天都想着害死我,我不想这样……”
小悯哲哭哭啼啼,鼻涕眼泪蹭了柳如卿一身,柳如卿身体有些僵硬,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
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某位恶劣的神明正在暗中看着这一切。
这个讨厌的家伙……柳如卿在内心里“啧”了一声。
面对此时抓着他的衣服不放哭个不停的悯哲,柳如卿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感受到回应,小家伙哭得更厉害了……
“仙人哥哥,我每天都好害怕……我怕他们,我真的好怕……”小悯哲的声音近乎语无伦次,“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
小悯哲的哭声在安静水神殿内外清晰,对方诉说着他家里的种种,包括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哥哥和不作为的父亲。
小家伙结结巴巴地说着,直到天空泛起了鱼白肚。
长久之后,当时年纪还小的悯哲听到身侧的仙人哥哥发出一声轻叹,随即对方站起身,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道:“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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