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萍末

他有心想把家乡的山都搬到这人面前,青年却不领情。平日里不开窍的武功这时都长出来了似的,腿比脑子灵活,踩着他铺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再抬眼看时,青年已经乘着云飞走了,腾化为雨,落下一把伞,砸在了他脑袋上。

这伞砸得他一个激灵,砸得他两声痛呼,三魂归窍。

脑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原来是撞到了墙。

他方才记起自己昨夜确实是痛昏过去了,并不在故友那条倒霉的、惨不忍睹的破船上,但眼下情况也没有好过太多。

神志回笼,便感觉到有人在用木头锯他的腿:这木头毛刺未掀,一根一根扎进他的肉里,吸饱了血水,根根活络了过来,顺着他的经脉往骨头里钻,又辣又疼,痒得要命。

要命,要命。

临淮人果然个个都是制毒高手,他尚且如此,成章若一头扎了进来,怕是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强撑着清明,不至于做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

刚睁眼时还有些目眩,天光不亮,牢内照明的仍然是烛火。光线幽微,于指缝间勾出一张凌厉的侧颜。

心头萦绕着的那点焦躁陡然平息了下来。

这疯子不打人时,身上自有一股草木朝天长的韧劲,却刺得他嘴巴很痒。他不自觉磨着那颗犬齿,有心想剥下那层皮,看看里头到底是人是鬼。

同样都是血肉捏的人,她天生没有比别人多长一颗心,也不似传言那般三头六臂有恶鬼相,甚至连血都是温热的。

那颗唇下痣平白无故点在那里,遮住那双眼睛,下半张脸线条柔和,乍一打眼,竟能从中品出几分悲悯来。

他想,凭什么呢?

三月血满岐西,遍地漂橹,将整座山翻过来都找不到一个能活着走出去的动物,这帮朝廷的阉狗却还死死捂着敕令不肯放手。更为了所谓的脸面,一桩漕运失窃案拖了又拖,将这可笑的帽子来回扣。

他的怨气凝成了实质,逼得那疯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看下来示威似的,尽是挑衅。

他遂挪开了手。

不挪还好,一挪牵动全身筋脉,顿生出扎心似的痛。他头脑不清明,下意识痛呼出声,复又和这疯子对上眼,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不如继续做梦。

贺玉不懂这个年纪人的心事,喝住他:“想留下这双腿就别乱动。”一面同医师吩咐:“能行走即可,届时面见圣人,殿前不容失仪。”

医师连连答是,摁住了他的腿不让他乱蹬。

“我有一事想同你确认。”确认人冷静下来了,贺玉蹲在他身旁,承诺道:“你如实回答,我便留你‘梁琢’一命。”

他差点脱口了一句“凭什么”。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阉狗想杀梁琢,他自有一身硬骨头可以顶,但他同时也知道舌头是把杀人无形的软骨刀,纵有钢筋铁骨覆身,它却能让人的心从里到外开始腐烂。

眼前人明显是个中佼佼者,他从父兄、从姊妹那里,都听过她的名字。

“你先问,我再考虑要不要回答。”他道。

“嗯,很不巧,闻风台不留无用之人。你没有第二个选择。”贺玉话音落下,医师很识趣地起身,向她禀报道这人只需静养即可。

贺玉应了声,旧疾暂被压制,现下耳通目明,自能将人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

“漕运一案上,你我可算同盟,梁琢若死在临淮,节度使一呼百应,谁都得不到好处。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闻言,他张了张嘴,心想:“与虎谋皮没有好下场。”

可也心知肚明,不解决棣州这件事,梁琢在名义上就永远是个“死人”。要么死在临淮,要么隐姓埋名活在天的另一方。

——“鄙人胸无大志,不求青史留名,只求天底下哪首传唱的歌赋能署有梁成章的名号,那么这个人便也不算一事无成,对吧?”

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傻子。

他看着贺玉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无声吐出了三个字。说完也顾不上腿间撕裂般的疼痛,兀自转过了身,任由滚烫的浊息熏红了眼眶。

本以为她得了想要的就会离去,孰料她竟在此地坐了一天一夜这样久。

昏昏沉沉间常能听见几道书页翻动的声音,不急不缓,像在等着什么人。时有落笔的沙沙声,牢房内人员来来往往,耳目繁杂。

直至第二日凌晨,他烧得口渴,拖着伤腿爬去喝水,于灯下见着了一块沉静的玉。

天明时分的噩梦里,他在风沙边界感受到一股沁凉的风,顺着它的指引,越过一座又一座山,站在草色连绵的丘陵处,在天的边际,瞥见了一隅翠郁纯净的湖泊。

窗外雀鸣三声,贺玉搁下纸笔,临行前去看了眼船上随行人员。他们大多靠药吊着命,但人还是活着的。

这便够了。

雀出了临淮,前来接替她任务的是一只眼生的燕子。

燕九踏廊,似一片雪掠过。途径之处风静水止,不曾留下半分涟漪,无声缀在贺玉身后。

贺玉心里想着事,燕子的脚步声听来太重了些。

前段时间忙于青萍诗案,被急召回都后马不停蹄接手了这桩烂摊子,一时不察,陆方竟已往燕部安插了如此多的人手——

这些年陆方虽对她有疑心,却从不会把试探摆在明面上。

生了一场大病后,人似也转了性子。

“他要死了。”

贺玉脑子里无端冒出这个想法。

初时的少年心气散去,再无背水的底气,眼下竟希望他死得越慢越好。

路过门房,她道出思虑之事:“议事厅的屋顶塌了,你往将作监呈道申状……”

说到一半,话音顿住了。

工部大抵是忙得很,先前无心拟的文宣招来了唯一干实事的人,预备好的说辞派不上用场,已是窝心。

眼下这点事呈上去,不知又要上了谁的案头。

“罢了,等我回来再议。”

门房被这一通迂回绕住,心想贺指挥也有收回成命的时候。

“是。”

贺玉步出内巡司时,天如水洗,露出一方澄澈的碧空。待日东升,晴照万里,被云遮了片刻,复又穿过树梢,落在杜若兰眼睫上。

那几滴水随她睁眼,在光下亮晶晶地颤。

好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杜若兰想。

小舟慢悠悠荡开涟漪,她坐起身,衣上的泥都结成了块。腿下意识要起身,人还懒着,簌簌泥沙从前襟滚落,被兜在了下摆里。

近日人绷得紧,天青时她就醒了,换上衣服赶来坝边,上工的人早已等在了这里。所幸前几日就做好了收尾准备,又赶上放晴的好天气,众人一鼓作气将那个炸烂的窟窿补上了。

余下些填充的工作,杜若兰心知急不得。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敲了内巡司的门,却被告知内部戒严,她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咽回了肚子里。

户部的银子还没批下来,言明上头有漕运一案压着,哪里都缺钱用,叫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事关民生,钱不到位,杜若兰只好压着进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早晨吩咐完停工,她转身人差点栽进河里。这幅精神撑不到她回家,临岸后寻了一叶无积洼的舟倒头就睡,不知不觉竟睡了这样久。

她遮住眼睛醒神,耳畔尽是哗然的水声。

钱啊,钱啊,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流水一样充沛呢?

心里念着金银财帛,身侧就响起了金玉相接的声响。她从指缝间露出只眼睛,一条戴着五六只镯子的手臂就伸了过来。

“你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来人是水部郎中步涉萍。

当年椒兰案肃清朝野,六部官员大多是新皇任命,步涉萍便是与杜若兰同期的进士。只她出身勋贵,早年在户部挂了闲职,后因杀夫杀子案下狱,其父辞去度支使一职调任别处,外祖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她捞出,年初在工部属司买了个官给她做。

六部如今一盘散沙,水部司郎中不过是文官迁转的阶官,杜若兰早已习惯人员去留,对这位步家女也不甚关心。

熟料步涉萍次日就掀了水部司的屋顶。

彼时禁军押着她从天街过,其兄持刀在前,她伺机抽了禁军的刀和他厮打起来。刀无章法人却狠厉,一时逼得禁军不敢上前,最后被兄长打折腿带回了家。

杜若兰原以为再不会见她的面。她奉命修缮永丰仓,去了六七日,回程时遇到了持拐上值的步涉萍。

于心不忍,她将人带回了自己的衙署。步涉萍这一待,就在工部待了数月之久。

现如今,杜若兰看着她腕间新增的淤伤,欲言又止。她却一把将杜若兰从舟上拉了起来:“我这可不是好消息,你听了当心气晕过去。”

杜若兰心想,有比眼下这烂工程还要坏的消息么。

步涉萍看穿她心中所想,说道:“有的。我二哥给你批的是凭证,可抵今年的‘青苗钱’或地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杜若兰不可置信抬头,呼吸一时急促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得拿这张白纸去充当百姓的工钱。”步涉萍放开了她的手,眉眼温润,身上的金饰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可她的眼神却像一把刀。

“不只是秋洪抢修,”临淮的水在远处汇入江面,风吹起她的衣裳,她看向杜若兰,说道:“他们敢开这个头,往后怕是连那一张凭证也要舍去了。”

杜若兰胸腔剧烈起伏,太阳的光落在她头顶,一时重抵千斤。

“我可以等。”她喃喃道:“工期或可再拖上几日,等到户部有银子再发也不迟……”

历年比这更困难的时刻多得是,脸放在身上是张皮,拿下来贴别人的冷屁股那就是条活生生的出路。做侍郎的几年将她的羞耻心磨得一点不剩,谄媚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只要看不懂别人厌烦的表情,她可以再做狗皮膏药十年、二十年。

可眼下,杜若兰眼眶酸热,她复又捂住脸,心想,眼下要如何同百姓交代呢?

“杜若兰,”步涉萍喊住她胡乱生长的思绪:“这事你拦不住,谁揽下这个责任,谁就是罪人。”

她说着,褪下手腕的金镯子,开始拆解发间的饰品、耳坠、璎珞。

她身上总有很多伤,留下这些伤口的,一开始是枕边人,后来是血脉相连的人。

“我只能帮你这一回。另外,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杜若兰闻言抬眸,忽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四周的风在她脑海里旋转,叫那把刀沾染上了露水,露出柔软的内里。

步涉萍说:“家里要给我定亲事了。”

晴天霹雳接二连三袭来,顷刻间将杜若兰轰得粉碎。她嗫嚅着唇,尝试数次才能发出一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在工部待得好好的吗?”

步涉萍清楚听着了。

她叹气,抖开一条手帕,将饰品仔仔细细包裹起来,付与杜若兰。

临淮入秋后这一场祸事,炸毁的远不止那一座堤坝。

“世事无常。今冬若落雪,兴许还能带上一捧走。”

她静静看着身前人,说道:“别哭,你总爱哭。”

杜若兰如鲠在喉。

她少与人打交道,世无知己,天送来这么一朵浮萍,如今风却要将人吹走了。

心中百感交集,当下竟不知哪一件事叫自己更难过。

她问:“你要去哪里?”

步涉萍遗憾答:“这得看我外祖家的意思。贺玉放我出牢狱时,曾指给我一条明路。可惜我那时看不清挡在身前的究竟是哪一座山,回到笼子里后,我却知道了。”

“啊……”杜若兰的眼泪止住了。

“风不止息,那就要将我送向更高处。”她拉过杜若兰的手,很认真地看她:“你不要为我难过,地上没有出路,并非天不垂怜。”

“天以前怜我,可它将我伤得好惨。我的丈夫、我的骨肉,把刀子插进我的心口,搅不出血,就说是怜我。所以我把刀子插进他们心口,也想尝一尝怜人的快感。”

步涉萍摇头,她说:“那并不快乐,我只觉得作呕。后来我在牢里想,我爹打死了我娘,他还是做着高高在上的度支使,他做不成官,不是因为他女儿杀了人,而是因为他女儿杀死了尊贵的男人。”

杜若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连眼泪也忘了流。步涉萍掏出帕子给她擦脸:“若兰,天底下有尊贵的男人,却有这样、那样的女人。我如今完整站在这里,不是天怜我,是女人在怜我。”

《小贺的中原游记》

十月四日 (水滴)

干净的人。

香。太阳一样。

老、师。

天、地、人。

回家,女孩,回家。

……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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