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你怎么能如此看我……”
在李英走了以后,他仍然躺在地上,不愿意起来,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他一只手捂着脸,声音仿佛在轻泣般地响起。
他的嘴唇不知何时被咬得斑驳伤痕,血迹干涸了,脸色苍白如纸。
他就连呼吸也轻得一动不动的,时间仿佛也驻足了。
目光遥远地望着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眼神空洞,接受不了被遗弃的事实。
远离宴会的小花圃假山里,芍药、杜鹃、蔷薇花被微风掀起,如细雨般落下。
笼子里的黄鹂,时不时啼鸣一两声。
除此之外,这里安静得吓人。
直到少年的声音绕过了假山,柳树,清脆如珠地响起。
“哥哥。”
“哥哥,原来你在这。”是他的弟弟蒋元。
少年约十三四岁,穿着世家公子常着的华贵服饰,容貌秀美甚于女子,很有雌雄莫辨之美。
若拿他比成一朵春晓之花,蔷薇最合适。
尤其是一朵带刺的粉红色,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危险无比。
比如他此刻看向丧气的兄长,眼底就藏着讥讽和乖张。
“元儿,你怎么来了?”蒋唯收起那副沮丧的面孔,惊讶看弟弟,终于抬起些长兄的气度。
蒋元却答非所问,反而是看了看周围后,失望地说:“哥哥没有见到池姐姐?”
蒋唯苦笑,“你池姐姐恐怕是误会我了?”
“误会?”
“她以为我会退亲。”
蒋元天真单纯道:“可是现在的池姐姐,也不是安定伯的嫡小姐了啊。”
蒋唯嗫嚅了一下唇,“但是我倾慕……”
蒋元认真地说:“娘不会同意的。”
蒋唯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好了!”他有些恼怒。
“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我们回去吧。”
蒋唯头也不回地走在前边,他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反而还在苦恼地想,该怎么样让清池回心转意。
蒋元望着哥哥的背影,没有戳穿他的软弱。
他似乎很满意地看到这一幕,鲜艳的红唇弯起,噙着笑意,跟了上去。
在走过蔷薇花架时,他轻飘飘地摘下一朵蔷薇花,随手把玩着。
那纤细的手紧紧地攥着整朵花,不知何时那花浅红色的汁液,就开始顺着指缝欲滴未滴……
这样的微红,更显得少年的手,如银似雪地漂亮。
少年嘴角的笑还盛放着,维系了太长时间,有时就似一个假人般,既阴暗且冷酷。
*
清池在内室里走来走去。
那青金闪绿的裙摆,在连枝灯的烛光下熠熠生辉,越来越急促的步伐,也正能显示出主人的不安。
般般入画,楚楚可人四个丫鬟全都噤声,躲在小姐看不到的地方,以免被牵连了。
小薇也不敢劝她,只能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以便时刻能够聆听到她的吩咐。
夜色已经深暮,春夜的微风多情地穿过窗棂。
清风扫过清池柔软的面颊。
她叹了一声气。
无论再不安,她总会想到李蓉蓉那张清纯漂亮的面孔,接着她又想起了冷酷的李叹。
难怪那时他特意来问她的话。
这位真千金,不管她是谢蓉蓉还是李蓉蓉,她会进府一定和李叹脱不了关系。
会是他找到的人?
可如果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
或是李叹在顾忌?
清池想了很多,越想越心惊。
“小薇。”清池已经打定主意了,得查一查。“府里有关李蓉蓉的消息,我都要知道。”
小薇就等着她这句话呢,闻言就安心了。“小姐尽管放心,奴婢一点也不会漏过的。”
清池温柔地道:“小心点。也不必太强求自己,知道什么就和我说。”
紫袖走进内室时,就听到了只言片语。
“小姐。”
“紫袖回了啊。”清池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随即问:“蓉蓉妹妹那边可好?”
紫袖迟疑了一下,道:“蓉蓉小姐在夫人哪……应当是极好的。”
紫袖觉得清池有什么话想和她说。
主仆两人相视一眼。
“小薇你先下去。”清池笼着肩前的青丝,慵懒地说。
“是,小姐。”小薇行了一礼就退下了。
待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一片静谧中,终于紫袖主动开口问:“小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
却见清池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慢悠悠地说:“也不是什么事。我知道蓉蓉妹妹刚回来,应该是不想见我的。可现在不管是什么情况,往后我们都是姐姐妹妹了,作为姐姐的,我当然要关心妹妹了。”
紫袖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小姐……?”
“我可不喜欢你这个聪明人装傻。”清池忽而语气冷酷,望她的视线也深沉。
紫袖立即弓腰道:“小姐吩咐奴婢做的,奴婢自然不敢不做。”
清池嗤笑道:“你以为我在威胁你?”
紫袖脸色一变,“奴婢不敢。小姐是蓉蓉小姐的姐姐,小姐若是想知道……蓉蓉小姐的一些事,也是作为姐姐关心妹妹,奴婢……省的了。”
只是,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不甘情愿的。
清池暗暗翻白眼。
要不是她是伯爵夫人放在她这的人,她也不会留到今天。
但想要欺她年轻,呵呵……
“快起来。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就好。”清池笑眯眯地说着。
紫袖起身后,温顺地点了点头。
连枝灯的光离她站的地方有点远,在花鸟屏风挡住的影下,紫袖收敛的神容大半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诡怪阴森。
而这一点是清池没有发现的。
清池困了一样地说:“退下吧。”
尔后又补充了一句,“让楚楚可人来,我要汤浴。”
“是。小姐。”
紫袖很乖巧地应了下来。
看着她离去的温婉背影,清池很满意,不管她现在是谁的人?至少现在是她能够使唤得动的人吧!
白天李英的生日宴,她离席得很早。
可悲的是,根本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就连伯爵夫人和伯爵两个人,也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虽然她还是府上的五小姐,但有了六小姐李蓉蓉这个真正的伯爵小姐,大家不就是默认为她应该为李蓉蓉让位了?
大家都会这么想吧,她算是个幸运儿了,夺取了真正的伯爵千金近十六年的贵族生活,也该知足了。
清池讥嘲地想。
她是夺了真千金的位置,就算是无辜的,不是出自她本意的,可事实就是她鸠占鹊巢了。
事实上,这还挺像一个恶毒女配的。
也许,接下来的日子,她还不得不做一个恶毒女配?
她还是要维持住在安定伯、安定伯夫人及兄长们的喜爱和稳住府里的地位,还是想要得到蒋世子这桩美满的婚姻。
在外人眼里,这是贪心吗?
也许是吧。但,这已经成为了她的生存本能,也是自己应当得到的。
可安定伯不会这么想。
安定伯夫人当然也认为这桩美满的婚约,应该弥补给自己的亲生女儿李蓉蓉,更别说这桩婚姻本就属于李家的女儿。
于是清池时隔半个月,终于被安定伯夫人传唤了。
“孩儿见过娘亲。”
清池跟随着安定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翡翠,走到了她的身边。
软榻上的伯爵夫人仍然雍容华贵,似乎因女儿的归来而欣喜着,脸颊白里透粉,看上去都年轻了好几岁。
安定伯夫人亲自扶她起来,“清池,你可算是来了……”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咋瞧见她那有些苍白瘦弱的身躯后,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紫袖是怎么照顾你的……你瘦了……”
安定伯夫人抚摸着她白皙的小脸,想起了近来她全心全意都在蓉蓉身上,所以就忽视了清池,不免有些心虚。
清池软软地笑道:“娘,我很好啊。”
她就是故意的。
她今日特地穿了淡色的齐胸襦裙,把眉描得细细,不着妆,腰束得细细,就这么怯弱地一笑,整个人似一朵开在风雨中的娇怯白荷。
“你过去活泼的,可不像现在这样弱不禁风。”安定伯夫人心生愧疚,她转而不喜地对翡翠发脾气。“翡翠,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就敢欺负小姐了。”
翡翠连声答应,对清池这位身份尴尬的五小姐,也多了一抹怜惜的心情。
她到底是府里做了十六年的小姐,就算是如今府里回了真正的小姐,夫人对清池小姐的爱意也不会就消失啊。
这群人也太会见风使舵了些。
丫鬟对她的怜惜,清池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全程装一个受伤的养女,果然激发了安定伯夫人的愧疚心理。
不等她主动出口,就帮她解决了大半麻烦,甚至还让陈嬷嬷从嫁妆里,取了一大箱宝贝送给了清池。
清池马上开足马力。
“娘,蓉蓉她……我对她很愧疚……”
清池掩面哭泣,仿佛承担不起她的这份宠爱似的羞愧。
“清池,为娘知道,这和你无关……这就是一场意外。”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安定伯夫人很显然在想起李蓉蓉的事情后,面上的神情也变得很冷淡了。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池追问。
安定伯夫人看着她,“蓉蓉,是我找回来的。清池,在你年幼的时候不小心丢失过,那时,把你找回来了……所以我一直我很庆幸,这些年有你陪伴着我。”
也是在这一两年,她渐渐地发觉自己长大的女儿不像她。
她慢慢想起了在失去了女儿那年,她曾经短暂地疯了一段时间,朦胧的记忆使她怀疑,清池不是自己的女儿。
果然……
就在今年,她终于证明这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的!
“蓉蓉回来了,你也在我的身边,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安定伯夫人很激动,抚摸着清池的脸庞的手很温暖。
但清池却在她的话语中,感觉到了浑身血液都在冷却。
“娘。”她的声线在颤动,就如幼鸟般颤巍的声线。
“清池,你当然也是我的女儿,伯爵府永远是你的家。”
母女两依偎在一起,这一幕在午后的温暖阳光下是很温馨的。
清池乖巧地伏在她的身上,不去想太多,可是却不能不去想太多。
“清池,不管以后如何,娘和你爹对你们姐妹两人都是一般看待的。只是……”
清池察觉到了她的未尽之意,敏锐地感觉到了不是什么好事。
安定伯夫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似对她有些愧疚而闪烁眸光。“蒋家的人找我和你爹了。”
果然,清池就知道会这样,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安定伯夫人,眸光湿润,罩着雾气。
“娘,蒋世子要和我退婚?”
安定伯夫人道:“池儿,蒋国公和那个女人说蓉蓉更合适。”
清池在心里冷笑,恐怕你们早已经商量好了吧。
她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种穿透性,一瞬间就看破了所有,令安定伯夫人甚至不愿意直视。“清池,除了这件事……我们实在无能无力。其他的,我保证,你和蓉蓉将来得到的都一样。”
安定伯夫人夫人甚至暗示,将来会给她找一门好亲事,就连嫁妆也会加厚。
可让过一次,就有第二次。
等同于在这个府里,好的东西永远属于李蓉蓉。
就算清楚这一点,这一刻,清池知道自己无能无力。
她装作很伤心,不,好不容易养成的未婚夫都没了,她是真的有几分伤心的。
安定伯夫人之前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之时,才真觉得自己这样做伤害了清池。
毕竟,她和蒋唯也是青梅竹马。
如果没这桩事,每年的这时候都要嫁他为妻了。
一想起这,她就有种棒打鸳鸯的感觉,有点不太舒服,所以转头说起了别的事。
清池强装欢颜地接住了她的话头。
清池很好,很乖巧,总是能体贴她。
安定伯夫人心想。
她心虚地想,过了这段时间,她就好好地为清池寻摸一门好亲事,总得配得上她家这样的娇娇才行。
一想到这,那丝愧疚淡了。也变得理所当然。
毕竟清池如果没有安定伯府,只是一个民女。
她得了伯爵府这近十六年的娇养,也是她的福气。
从一开始,清池就看穿了她这一点。
不说是没有失望。
她已经看淡了。
如何好好利用安定伯夫人对她的这点愧疚,才是她更想得多的事。
不过强忍,也不是她的脾性。
直到离开时,一直在安定伯夫人面前性情温柔的清池,也露出了自己有刺的一面,“娘,怎么没见蓉蓉妹妹啊?”
安定伯夫人有点尴尬,“这……”
她该怎么说,小女儿自从回到府后就对清池有很大的偏见,觉得她就是鸠占鹊巢的,占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厌恶死了清池。
其实她的人在查过以后,发现这都是一场阴差阳错的事情,清池还是无辜的。
就这会儿,安定伯夫人也是特意使走了小女儿,才能有这么段时间见到清池。
否则蓉蓉在这儿,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
清池向服了服身,端庄又优雅地告退:“娘,下次不妨让我和妹妹见见。”
她露出无害的笑容,清甜柔软。
就让安定伯夫人头疼去了。
不管李蓉蓉有多讨厌自己,以后她们都是姐妹,不可能一直不见面啊。
清池回芷梨院时,翡翠当然也跟着一起。
她带着安定伯府主母的命令,训斥了几位婆子以及作为大丫鬟的紫袖,又把那抬伯爵夫人送的那箱宝贝,一起送到了内室里。
而郑婆子一见到翡翠亲自来到,就知道清池的地位是稳住的,她惯来见风使舵,当即就卖了好。
等到翡翠离开后,清池当然也不忘给她们一颗糖吃。均给院里的人各赏了宫花香扇和零碎的银稞子。
小薇开箱的时候,还忿忿不平觉得清池太大方了,惯坏了院里这些贪货懒货。
清池也就笑笑。
这胡萝卜加大棒,这本来就是驭下之道,刚才翡翠奉命而来,打了芷梨院婆子丫鬟的脸。而留下的胡萝卜,就是主母这边留给清池的面子。
反正不过是堆积在箱子里的东西,虽然她也能用,但不鲜艳了,也不流行了,与其放在仓库里堆着,还不如用来收买人心呢。
这天下午可以说得上是芷梨院里的人,近半个月来最快活轻松的一天了,一面摆脱了自家小姐不受宠的阴影,一面温柔体贴的小姐又变回来了。
尽管之前紫袖在众人之前被翡翠骂得没脸,但她还是没事人一样,清池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屈能伸。可惜这样的人,始终不愿意臣服于她,这是一个挺大的遗憾的。
清池望了一眼此刻正在禀告的紫袖,慢悠悠地喝着明前茶,滋味鲜芬,特别可口。
“小姐,这些事宜全部已经处理完毕了。”
但在清池的凝视下,她仿佛才想起了一件自己遗忘的事情。“蓉蓉小姐那边,还是陪着夫人……今天去了一趟金风细雨楼听戏,夫人还亲自拿出了一匹软花罗让翡翠姑姑给蓉蓉小姐裁衣。近日来,都在文真夫人的教导下学贵族女子的礼仪,蓉蓉小姐性格活泼,经常在花园里蹴鞠、投壶,还让下人们和她一起玩……”
清池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一面冷笑。
看来伯爵夫人是迫不及待想让这位蓉蓉妹妹打入贵族圈子里面啊。
金风细雨楼是盛京中的贵妇们最爱聚会的地方,几乎是一个月就要去个三四次。
而软花罗,更是近年来江南的贡品,一匹等同黄金的价格,在上层社会里极为流行。就这一匹,还是去年伯爵夫人被皇后封赏的。当初就连她想多看几眼,伯爵夫人都舍不得,现在竟然舍得拿出来裁衣了。
当然,这些也是清池早就料到的了。
“那蓉蓉有没有想来瞧我。”清池忽然问。她被茶汤润得软红的唇微露齿,似珍珠米般洁白,微微含笑,真仿佛一个问候妹妹的姐姐般亲热。
紫袖欲言又止,还是说了:“蓉蓉小姐头几天还想见您,后来翡翠姑姑说了什么,蓉蓉小姐发了好一通脾气,闷在屋里一天没出门,夫人送了一妆奁的紫晶玛瑙、珍珠宝石给蓉蓉小姐赏玩。近来,蓉蓉小姐很少提到您了。”
清池仿佛有些伤心,“看来蓉蓉还在生我的气,紫袖你说我什么时候和她见面合适呢?”
这可真为难到了大丫鬟,她几乎有点难以维持冷静,看了清池一眼,确定她话里的意思。
“小姐您……不妨再等等。”
清池从软榻上起来,挽了一下金银花底的薄纱罗披帛,接着随口说道:“那我听你的。”
紫袖只是低下头,不敢应答。
清池看到紫袖走远后,唤来了小薇。
果然从小薇嘴里问到也是这样日常生活的事情,甚至紫袖这边打听到的还更为详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小薇可没有紫袖那样的长袖善舞。
清池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让小薇去打听李叹那边的事情,这太危险了,一旦李叹知道了她在查他,转头就会想到她知道了,以李叹的手段……
既然李叹在这上面下了功夫,就绝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人发现到了秘密之处。
清池不敢细想下去了。
反而是盯着李蓉蓉这边,无论谁知道了,都会觉得她也只是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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