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严九娘侧眸去看许文茵,却见她面如止水,并无异色。
“许家姐姐可得当心。”她又道。
那抹红影已消失在了视野里,许文茵攥住缰绳的手缓缓一松。
“此话怎讲?”她问。
“镇北侯十多年前奉先帝之命远赴西北,手里掌着西北的十万兵权。如今应召归京,才将他那嫡长子也一并带了回来。”
严九娘道:“在西北时是他们谢家最大,可如今天子脚下,谢十三却半点不见收敛,你瞧他连我阿兄都敢打,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眼露不屑,伸手拉了一下许文茵,“许家姐姐放心,我母亲从未因阿兄之事怪罪过你,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谢十三的错。你过会儿同我一起,千万离他远些。”
“好。”许文茵微不可见地沉了眸,轻笑道:“放心吧。”
这回的赏雪会,严九娘只请了与自己关系近的,好几个娘子许文茵上回在自家宴上都见过。
倒是谢十三不知去了何处。
许文茵暗暗松了口气。
严九娘知她不善马术,干脆弃马挑了个亭子坐下,叫婢女取了雪水来煮茶喝。
“许家姐姐可记得袁五娘子?”严九娘伸手给她指了一下。
许文茵自然记得,不就是上回在宴上被自己呛了一嗓子的袁五么。
她今日一身红艳艳的斗篷,正立在不远处的树下同几个贵女言笑晏晏。
严九娘神秘兮兮地凑近:“许家姐姐不知道吧,宫中似乎有意下旨将她赐婚给谢十三。”
她抬起眼细细打量许文茵的神色。
“当真?那可够倒霉的。”许文茵漠不关心。
“嘘,这话许家姐姐同我说说就罢了,可别叫袁五娘听见,她这几日都因此事郁闷着呢。”
许是说什么就来什么,二人话音刚落,那头袁五娘大刺刺冲进亭内,皱着个眉一脸不悦:“你们两个说我什么呢?”
严九娘不觉得她听见了全貌,脸不红心不跳地冲她笑:“袁家姐姐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袁五娘沉着脸将严九娘打量一遍,见她不似在扯谎,冷哼一声在长凳上坐下:“还能是什么,你既然是严家的,估计早听说了吧。”
严九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袁五娘又将视线移到许文茵脸上,听说严小世子在许家被打的消息时,她就知道许文茵恐怕是无望嫁入广平伯府了。
她得不到的,别人自然也别想得到。
幸灾乐祸之余,马不停蹄的应邀而来,就是想看看许文茵如今会是怎样一副狼狈之态。
却不想这人竟还是和上回见面时一样,面如止水,粉黛衣着甚至连发髻间的头发丝都精致到无可挑剔,眼下连丝青影都没有。
再看自己,因着太后有意将她许给谢倾的事,整日郁郁不乐,头发丝都劈了叉,满脸的愁容。
袁五娘越比较心底越不舒坦,谢倾的确是家世赫赫,可那又如何,盖不住他混迹脂粉堆的荒唐名声,盖不住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自己若嫁过去,要么守活寡要么就面对一众通房妾室。那些口口声声说艳羡她的族中姐妹,其实都在暗地里等着看自己笑话!
袁五娘一腔悲怨无处发泄,正好旁边婢女端来茶蛊,她一把夺过来,也不管里面盛了热茶,往石桌上猛地一嗑,婢女吓得一阵惊呼:“娘子——”
袁五娘手中那白瓷茶蛊竟十分的不经砸,“砰”一声在她手中裂开了。
滚烫的茶水霎时泼在她手中,她一个吃痛,唰一下甩开手去。
可茶蛊碎片仍是划破了她的掌心,血珠溢出来,滴落在大理石桌上,一滴接一滴,很是触目惊心。
身旁伴着的几个婢女惊呼一声,急急围上去。
严九娘也赶忙上前,这可是她办的宴,不能出了差错。
唯独许文茵还定定看着桌上那几滴猩红的血珠,诡谲,狰狞。眼前蓦然浮现出梦里的漫天血光,似乎还能隐隐嗅到尸体堆中渗透而出的尸臭味。
不断有婢女挤进亭内,她站起来,被人流推到外面,耳边嗡嗡作响,冷汗不经意湿润了掌心。
雪景自身侧匆匆晃过,她胡乱向前走着,想离那闹哄哄的人群远些。也不知走了多久,待迈进一条小径,短促的耳鸣才渐渐消失。
她后知后觉地停住脚步,白雾自半张的粉唇中一圈一圈冒出来,清晰可见。
……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四周落了满地的雪,别说人声,就是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喂。”
正在想,头顶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惹得她倏然僵了背脊。
眼前,暗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单膝一弯,落在她身前的台阶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谢倾其实在树上看了她很久了。
看她步履匆匆地跑进这条小径,面容苍白,神情无措。
一绺碎发被冷汗浸湿,垂下来紧紧贴在她弧度姣好的颊边,剪水秋眸颤颤发抖,脆弱得好似快要凋零过去。
和那日,她初回长安,在许家府门前被婢女搀着自白马华车中走下来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倾那时正从赌坊出来,听见嘈杂人声,便轻飘飘往旁一瞥,看见了许家门前一长队的车马和正从车中走出来的她。
面若银盘,珠翠满头,华服裙角被风吹得微微一动,像莲花般泛起了涟漪。
谢倾平生以来第一次,看一个女人看得出了神。
不过眼下已和那时不同。
他抬眸,不动声色瞥了眼许文茵死死攥紧成拳的手,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显露出了几条淡淡的青筋。
因太过用力,连肩膀都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眸光忽然暗了暗,就好像那攥紧成拳的手痛在了自己身上。
“……你受伤了?”他往前迈了一步。
谢倾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张扬,轻轻的,嗓音低沉。
女子仍垂着头,细碎的阴影遮挡了她的眉眼,叫人看不分明。
他又靠近几步,身上淡淡的白芷香几乎快笼罩了许文茵。
她似乎站得有些吃力,单薄羸弱,摇摇欲坠,谢倾怕她摔倒,伸手想护着她。
他一靠近,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顷刻间钻进她的鼻间,眼角余光瞥见他正朝自己缓缓伸出手——就和梦里的光景,一模一样。
浑身上下的感官突然紧绷而起,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好似已窜进了她的鼻腔,连他手上沾满的猩红血迹都历历在目,狰狞可怖。
几乎是本能的恐惧,她猛地伸出手,唰一下打开了他。
“滚。”
女子声音很轻很低,却吐字清晰。
谢倾滞了一下。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面色比想象中更加苍白,说完这个字,眼眶陡然一红,就像在鹅毛大雪中,被折弯在地的红梅。
见他立在身前没动,她只好又颤着声音重复了一遍:“……别碰我。”
似乎如此就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倾没走,喉结上下动了动,“……可,”
“许家姐姐?”
不等他说完,从旁传来声音,离他们不远,很近。
谢倾眼底跟着一寒。
他重新看向许文茵,动了动唇瓣,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侧眸,最后将她看上一眼,旋即掉头转身,暗红衣裾在空中翻飞了一瞬,转瞬便没了踪影。
严九娘寻来时便见许文茵扶墙而立,似乎不大对劲。
她想起阿娘的嘱咐,赶忙上前来搀她:“许家姐姐,出什么事了?”她一顿,“难道……你撞见什么人了?”
严九娘问这句话时用上了力气,抓得她有些疼。
许文茵抬眸,除了额间带汗外,瞧上去并无异色。
她将手从严九娘怀里抽出来,稳了稳身形:“没事,只是头晕,老毛病了。”
她该庆幸那谢家郎君没再纠缠自己,否则这会儿被撞见就说不清了。
严九娘怔愣须臾又笑起来:“是么,那是我多虑了。方才送走了袁家姐姐,一回头却没看见你,还道你是去了哪里呢。”
许文茵没答,侧过眸来,冲她淡淡弯了弯眼睛。
-
林二宝正无所事事地杵在树下,旁边栓了谢倾的宝贝爱马。
他宁愿和一匹马在一块都不想和那群世家子在一起念什么酸诗。
正想着,便见一抹红影从树下一跃落地。
他没习惯先去看谢倾的脸色,自然发现不了他面色阴沉。
“哎,你不是说要去讹那姓苏的一笔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们一直和苏二那厮不对头,这回听说苏二郎竟也来了,谢倾才说要去会会他,顺便再讹他一笔。
但这才半刻钟都没有,怎么就回来了?
谢倾没答话,林二宝纳了闷,伸手去拍他肩膀,谁知谢倾突然反手过来将他扼住,没使多大力,一扭一掰一使劲,林二宝像只没毛鸭子,“砰”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这下是知道自己触霉头了。
“你今儿是怎么了?不会输给苏二了吧?”他保持着躺地上的姿势。
谢倾冷脸踹他一脚,蹲下来:“我问你。”
“疼疼疼……问就问,轻点啊。”
“你说,如果一个女子开口让你滚,是什么意思?”
林二宝怔愣:“老天爷……哪个不长眼的女人敢让我们十三爷滚啊?”
谢倾一挑眉。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林二宝着实怕这人再给自己一脚,想了想,“让你滚,就是……讨厌你呗?”
谢倾眯眯眼,他倒觉得方才她眼眶泛红、唇瓣轻颤的模样,比起讨厌,更像是害怕。
可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她怕自己做什么?
林二宝见他不答,再接再厉:“所以呢,你得先让人家不讨厌你吧?”
谢倾嗤笑一声:“哦,那要如何才不讨厌我?”
林二宝着实不知谢倾为何要深究这个话题,但眼下他还惦记着从苏二那儿讹来的赌钱,只得硬着头皮答:“俗话说得好,女子大多都喜欢温柔小意的翩翩郎君,你看苏二不就是,多受欢——哎,十三,你干什么去啊!”
谢倾一拽缰绳跃上马,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懂了,不就温柔小意翩翩郎君么,小爷会。”
说罢,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林二宝坐在原地愣了好一阵,直到再看不清他的背影,才敢缓缓开口:“……不,我觉得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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