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服务员的托盘上正置放着两杯饮品。她将加满冰的美式递给正坐在窗边视线望向窗外的年轻男生,对方的视线从观景玻璃外的街景移向她的脸,“谢谢。”
服务员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变得剧烈起来。他看上去很平静,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一顶同样黑漆漆的鸭舌帽压下来,只露出下半张精巧漂亮的轮廓。他的表情平淡,却很有礼貌,就连声音也像制冰机里的冰块,搅起来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将另一杯店内的招牌奶茶放在少年对面的空位上,带着最和煦的笑容说:“不客气。”
不大的店内处处是生活气息。靠窗的桌子只有这一桌,装饰简明,四周摆放着绿植当作与其他客人的隔离带。这是家不太显眼的咖啡店,位于临安市区某个街角,生意不好不坏,人潮的高峰期在附近的学校放学时。
时间来到下午的14:35。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十五分钟。
夹克下是一件没有任何花纹的纯白T恤,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T恤的上方口袋正塞着一只正在工作的录音笔。质地较为硬挺的夹克衫让它隆起的轮廓变得不再清晰,但他身上的斜挎包带制造出的错位阴影恰好完美掩盖了这一切。
程向川伸手端起那杯美式,喝了一小口。
临安的物价很贵。这杯美式要了他18兰索,对面那杯奶茶的价格更贵一些,价值38兰索。这是他母亲打工两个小时才能赚到的工资,按照以往的日子,他更喜欢超市里卖的临期速溶咖啡粉。摄入咖啡因的主要目的是提神,他对里面添加的东西是否有害健康不太在意。
毕竟,这世上最损害健康的事情就是穷。而他恰好穷得无可救药。
抚在冰冷杯身的手修长漂亮,骨节分明,与手主人拥有的脸十分匹配。但只要稍一细看,就会发现手指关节上的有些显眼的茧。除此之外,紧贴手指关节的皮肉薄而白皙,被簇拥其间的骨节看上去有些变形。
咖啡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时,被放在门口收银台上的廉价电子招财猫发出了一声兹拉着电流声的“喵”,同时将自己的右爪上下摆动了一下。
一个和程向川年纪相仿的男孩有些紧张得朝四处张望了一下,在确认店里的顾客和路过咖啡店的行人没有异常后,才坐到程向川面前。
“下午好,哈克。”他对紧张坐下的男孩礼貌打了声招呼,对方头顶的红发跟主人的心跳一样胡乱翘起。
“……钱呢。”哈克·巴维长了一张很普通的脸,皮肤上有一点新起的痤疮,还来不及消掉。说话时,他那口牙齿洁白整齐,但门牙比旁边的牙齿更要白上一个度。
程向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斜挎包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纸袋,摆在桌上,推给对方。
哈克迫不及待伸手去拿,粗粗一扫里面的纸币厚度:“定金不是说好的五万兰索吗?”
“你现在很缺钱吗?”鸭舌帽檐往下压,哈克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睑和半个黑色瞳仁,“公共场所两个学生进行大额纸币交换……”
他停顿了一下:“抱歉,我忘了你现在没有上学了。”对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我会教你登录一个加密账户,到时候约定好剩下的兰索会转成虚拟币汇入你的账户。”程向川说,“你可以先把要钱这件事放到一边。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也真是想不到,我竟然有朝一日沦落到要跟特招生要钱。”哈克嗤笑着扯动了一下嘴角,“你之前不是说,是有个和谢泽有矛盾想要他出点血的S级让你来联系我的吗?哪个S级是谁?我告诉你这些事,谁来保护我的安全?”尽管语气轻松随意,但那双绿眼睛里全是对往事的恐惧。
是谁呢?程向川饮了口冰冷的咖啡液,在思考用哪个名字来糊弄哈克。
“他不准我说出名字,但给予了只要消息有价值,可以同时满足钱和保护的承诺。”程向川看上去有着绝对的冷静,莫名令人信服。这让哈克想起自己还在学校的时候,对方总沉默寡言的脸,“你很清楚,我拿不出这五万定金。”
身为前地产商的儿子,哈克曾经也是圣瓦伦丁的一员。他当然很清楚这群特招生的家境,5万兰索对于任何一个亚兰普通人,都意味着半年的工资。这群靠全免奖学金才能勉强在学院里活得像只老鼠的人,怎么会舍得花五万来套他的话?
他扯了扯嘴角,“那也行。”
“谢泽很易怒,过于神经质,缺乏睡眠,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性格原因。”哈克压低声线,身体向桌前倾斜,“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病因不明,但我还在当他狗腿子的那些日子里听跟他关系亲近的人说过,谢家已经试遍了治疗方法,但都没用。甚至连睡觉都需要服用安眠药才行。”
“只要他一发病,谢家对他的治疗方法会选择一些不太科学的尝试——”哈克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恐惧,“电击疗法,甚至是换血……有段时间,他们似乎坚信谢泽是被脏东西附体了。”
“但这种治疗方法只有在他被警告时才会采取。通常,他被警告的情况只有惹到了和他同一阶层的人。所以他更喜欢找特招生麻烦,因为你们这种人死了也无所谓,谢家能压下去。”
程向川垂下眼“嗯”了一声,对这句“你们这种人”没什么反应,“你当初已经混进他们之中,为什么最后还是会落到被退学的地步?”
他又想:不止被退学。公司被亲叔叔“代理”,在不久的未来内几乎与哈克没有任何关系。学籍上被标注的退学原因也让他变得难以进入亚兰国内任何一所还不错的高中。
原来在学院里不可一世的骄傲蛮横如今已经消失得很彻底。哈克心平气和面对着以前甚至不会正眼看的特招生,“介意我抽根烟吗?”
“这里是公共区域。”
才从包里露出一角的烟盒被他讪讪塞了回去。为了那被许诺的兰索,哈克想了想:“当时我父亲病重,叔叔对公司虎视眈眈。我很想在谢泽面前出头,这样说不定能得到谢家的帮助保全家里的产业呢。”
“从别人那一知道他这个情况,我就马上开始找能够缓解症状的法子。”回忆起当初的自己,哈克不由得笑起来,深深觉得那时候的脑子简直就像直通直肠的第二个排泄器官,“常规的法子肯定没用,谢家能试的都试了。我就想走偏门,告诉谢泽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算命神婆能够帮他找到缓解的方法。”
“但他当时都没来得及听我说完话,就抄起椅子朝我砸了过来。”他对着程向川露出自己那两颗和其他牙齿颜色迥异的门牙,“那时候被砸掉的。”他略过了之后被谢泽带头霸凌,其余人落井下石最后被学院劝退的部分。
“疼吗?”程向川忽然开口。
哈克点头:“如果不疼,今天我不会坐在这跟你说话了。”
是有点疼。他不由得想起那只穿着皮鞋的脚在他的手指关节处细细碾压的痛楚,十指连心的疼痛让自觉忍受能力很强的程向川都记忆犹新。谢泽有一句话没说错,碾死他们这种人不比碾死一只蚂蚁难太多。
唯一不好的是,蚂蚁被踩了也许能马上死掉。可他当时痛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连恐惧和仇恨都想要马上结束。
程向川说:“真是辛苦你了。”
他又打开斜挎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张1寸大小的证件照照片,递到哈克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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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郁行洲和郁礼长大,进入大众视线,掌控着郁家大权的郁泓逐渐进入幕后,这些年甚少在媒体面前出现。
从边陲城市发迹,到如今掌控亚兰命脉的运输网络,坐拥中央铁路公司、中央航空,国境内最大的货运码头也尽在郁家手中。当年有人戏谑说:“东西和人的出与进,全仰仗郁家的脸色。”
但在郁礼之前,郁家从未有人涉足过政治领域。比起自己登上面向民众的舞台,他们的前辈似乎更热衷于利用金钱操纵选举,隐在幕后达成目的。
在郁渺踏进主厅中时,三双眼睛在同一时刻抬头看向她。
主位的椅子被替换成了一张轮椅。男人看上去约有五十来岁,黑发中夹杂着不少银丝,皮肤略有松弛,双眼浑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的英俊。男人的手上带着一枚金色的戒指,上面用极为精巧的手工雕刻着张开双翼的荆棘鸟,这是郁家的族徽。
这枚传承了约有数百年的戒指正安静地怀抱着家主的手指。
戒指的主人看见郁渺,带着些死气沉沉的脸泛起一点笑容:“渺渺,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期末前刚好有段空闲时间。”郁渺也笑。
郁家人的关系并不像其他家族一样充斥着夺权的血腥。一来是因为郁泓牢牢将家族产业把握在手中,旁人无法窥伺,二来也是因为郁家人口简单,从小一起长大,早就培养了极为深厚的感情。
她抽开郁礼旁边的椅子坐下,加入了这场一月一次的家族会议。
“最近我睡觉的时间有些太多了,没怎么关心过你们。”郁泓低笑着摇了摇头,人在逐渐衰老后,声带也会呈现出一种金属磨损的质感,“有什么事发生吗?”
郁礼因为工作带来的疲惫神情还未消散,“一切都很顺利,父亲。”
郁行洲也只是轻轻点头。他接手公司多年,现在几乎比郁泓还要更清楚郁家产业中某些部分的运转流程。
“渺渺呢?有没有发生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没有问题。”她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又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不高兴呢?”
郁泓看上去远比时长川衰老。除却本身年纪就要大上十来岁的缘故,更是在第二任妻子离世后身体更是光速下滑,从出生时就带着的先天病这两年越发恶化了。当初郁行洲这么紧迫地回来接手部分产业,也是怕哪天郁泓突然撒手人寰导致郁家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
他浑浊的目光温柔看向郁渺:“阿德里安冕下给我写信了,说你做得很好。”
“你的判断是对的,同时封锁了传递消息的可能和发布渠道。同时巧妙避开教皇和卡曼的名头,将这件事归拢到自己遇袭,做到了最有效的保密。”他继续说,“在找到人之后,只是销毁掉照片,将人拱手送给卡曼家族,任凭他们自己处置。”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不见得会比你处理得更好。只有一个问题——”
“你不够熟悉卡曼和伊蒂斯的教廷。伊莱已经完全放弃在家族中的继承权,卡曼这个姓氏只是他的装饰品,证明他并非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私生子。”郁泓为她耐心解释,“这是教皇其他孩子搞出来的祸事,你该把处置权移交给冕下才是。”
“卡曼家族有很多产业,但伊蒂斯教皇的位置只有一个。伊莱·卡曼有张不错的脸,这些年在媒体的报道中声明渐显,加上身份高贵,一旦他的照片被爆出来,传播的速度和范围根本不是单一的家族可以阻止的。说难听点,大家都喜欢看美人的艳照。”郁泓谈论起这些事情的语气就像在谈论家常,“但这样的小伎俩却不会损害他的生命,就算被发现,教皇本人也最多不痛不痒地施以惩戒。”
“但这些照片会伴随那个私生子终生——你可以试想一下,聆听你祷告时的神父私底下却露出一张恶心的表情。对于这些神职人员而言,虚伪往往是必要的,那层神圣的脸皮必须要比教堂里的神像更坚硬,不然谁会听几句愿神保佑的屁话就把自己的工资掏给你?”
“您是对的。”
郁泓那双晶体浑浊发黄的眼睛直视自己小女儿的脸,“你觉得哪句话最正确?”
“伊莱·卡曼有张不错的脸。”郁渺说,“我也这么认为。他比他的父亲好看太多。”
这位曾经在亚兰金字塔尖的雄狮已经迈向不可避免的衰老,而他年轻的女儿正如初生的骄阳般熠熠生辉:“你喜欢那个私生子?”
一直在沉默的另外两人视线轻轻扫过郁渺的脸,但她只是笑着说:“只是觉得长得还行。我对这种没有办法缔结法律关系的恋爱不感兴趣。”
“你可以找自己喜欢的人恋爱和结婚,而非总是在衡量一桩婚约带来的好处。”郁泓缓缓开口,“就算我死了,你的哥哥和姐姐也已经有能力保护你了。”
明明所有人都认为她和时景退婚是破坏了一桩能够让时郁两家更上一层楼的世纪联姻,是愚不可及的任性行为。郁渺又想起以前,郁行洲和郁礼总抱怨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
心不在焉的郁礼在听见“婚约”二字后,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
“今天有人告诉我,谢家那边有意让谢泽和你订婚。”
听见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荒谬,郁渺问她:“谁提的?”
“听说是谢泽自己。”
郁渺蓦得笑了起来,水晶吊顶的灯光映照得眼眸如同黑曜石般璀璨而沉郁。
“如果他敢的话,我很欢迎。”
大人们请用更新!
要开新剧情了昨天捋了一下本卷大纲,顺多了
哈克是第一章被提了一句的炮灰
谢泽这卷会下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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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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