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盖地,大雪盈尺。
天边鱼肚泛白,两个身着粗布短褂的伙夫,手脚麻利地扛着一卷裹着人的草席出了云仙阁的后门,扔在了早就准备好的牛车上,运往城郊乱葬岗。
倏忽间,呼啸的雪花落满了乱葬岗。
唐青宁微微颤动着眼睫。
疼......
太疼了......
心脏抽疼的厉害,不只是心脏,连同其他肺腑都绞疼得厉害。
她向医馆的大夫学过简单的病理和药理,心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她现在应该是中毒了。
难道是孙沽怕她受了刑罚还能苟活,所以让人给她灌了毒药吗?
眼皮太沉了,她努力地掀开眼皮,缝隙中露出一丝暗淡的天光,她好像不在寒风呼啸的京郊乱葬岗......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虽然没有盖着锦被,但是她并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
好温暖.....
好像她现在身处温暖安宁的闺阁之中一样。
房中燃着的是盛京城千金一两的安魂香......
安魂香?
不对,太不对劲了!
红木所制的雕着芙蓉纹饰的拔步床上,躺着的少女蓦然睁开眼,入目是层层叠叠的软金纱帐。
她撑起疼痛的身子环顾,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她中毒了,需要解药,她不想死,不想就这样死去,她的仇人还没有死!
一个白瓷瓶落在她的手边,还有一封遗书。
转向另一侧,她发现拔步床一侧的暗格半开着,里面不仅有书信还有另一个白瓷瓶。
她伸出因为疼痛颤抖的手,努力挪动着没有什么知觉的下半身,好不容易才够到那个白瓷瓶。
她拿起瓷瓶放在鼻下闻嗅,确定这是可解百毒的凝香丸后,连忙咽下,这才放任自己虚弱的身子往后仰躺。
还是很疼,但是好像下半身开始恢复知觉了,她的毒应该是解了。
疼痛逐渐减轻,这让她混沌的脑子可以开始思考了。
这具身体不是她的身体,这也不是她的闺房,更不会是云仙阁的房间。
所以这是借尸还魂了吗?
她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着,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天似乎已经亮了。
她要在有人进来之前搞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既然是借尸还魂,那么她必须得伪装成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要不然会被当做邪祟给处理掉的。
等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丝力气,她拿起放在手边的遗书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看完以后再是暗格里的书信——是和一个叫苏必成的书生的往来书信。
唐青宁总算搞明白她现在这副身体的状况了。
原主叫做顾妤,盛京姓顾的富贵人家,她只记得一户,那就是当今镇国大将军武安侯的本家。
说起来她和这位顾小姐在宴席上曾有过短暂的交集,不过原主应该不会记得自己。
唐青宁的父亲只是盛京的一个七品小官。
他因为诬告反坐罪而被盛怒的皇帝判了极刑,男丁统统被送上了刑场砍头,女眷则被送至花柳之地充做官妓。
她的母亲在进云仙阁的第一日就撞柱而死,死前母亲注视着她的复杂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知道,母亲接受不了成为官妓而苟活于世,宁死不屈,但是她却无权去为自己唯一的女儿做主生死。
她在云仙阁被老鸨逼着去学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时,这位武安侯的小姐在为自己出身贫寒的情郎垂泪。
她在花柳之地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寻仇人报仇时,这位小姐却因为情郎另娶他人而吞下了毒药。
这世间的事怎么能如此可笑?
唐青宁,不,她现在应该叫做顾妤,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天明见晓,屋外风声呼啸而过,拂过院里的梅树,落了一地残花。
屋内温暖如春,安魂香暖甜的味道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赤着脚从床榻走到了梳妆镜前,第一次打量自己的面容。
雪肤乌发,身量纤秾合度。
眉纤细若柳,桃花眸含着因疼痛弥漫的水汽,眸光潋滟。
秀挺精致的鼻子下是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口,合起来的样貌柔弱无害,温婉可人,像是一朵出水的莲花。
眉心那一点红痣,给她的眉眼间染上了悲悯的色彩。
端是一副极其温婉的美丽相貌。
顾妤抿着唇微笑,那镜中的美人也笑,眉眼弯弯,露出两颊的梨涡。
“你给我留下的这副身体,我会好好珍惜的。”
顾妤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越看越满意,“你那不想要的婚事,我会想尽办法为你退了的。”
从今以后,她就是顾妤了,一只披着顾妤的皮囊从地府回来的伥鬼。
顾妤低头喃喃着“沈长清”的名字,嘴角上扬。
她的父亲可能到死也没想明白,手里的证据怎么就变成了伪证,明明当时去找公孙郦对峙时已经确保是真试题无误了。
刚直不屈的父亲一生只跪过他的君父,他的父母,那一刻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绝望地跪在那些官兵面前,乞求着不要牵连家人......
她那时就想得很明白,为什么会判那么重的刑罚,大抵不过是试题确实是真的,这事经不起查,更经不起有人要翻案。
所以唐家的所有人都得死,男丁直接砍头,女人充作官妓,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她不想认命,但是也自知为唐家翻案的机会渺小。
在云仙阁待了三年,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第一年,尽自己所能攀附一切所能攀附的权贵,汲汲营营地过了两年多。
......经历了太多的查证,她原先只确定了管易云和沈修文这两人,但也始终怀疑这两人背后还有人。
所以她派人一直守在脑袋不清醒了的公孙郦床前,等他回光返照脑袋清明的那一刻才确定她的仇人们是谁。
有进京赶考寄住她家却吃里扒外的管易云,有买通了管易云为他做事将污水泼向公孙郦的沈修文,还有与沈修文狼狈为奸胁迫公孙郦去更换试题的孙沽......
沈修文这人为人太过谨慎,她找不到他在三年前唐家冤案里留下的证据,只能拿着两人做的其他坏事的证据,想要将管易云和沈修文给拉下来。
但是等到击响盛京城那面可以直达天听的登闻鼓后,她见到的并不是疏于朝政的皇帝,而是把持朝政多年的内阁首辅,也是她的恩客,孙沽。
在公孙郦同她说出真相之前,她并不知道孙沽是她的仇人。
所以,她这个在孙沽身边待了一年、充作解语花的角色,是多么的可笑啊?
原来她自以为的恩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有那么多次可以将簪子扎进他的咽喉、他的胸膛,看着他凄惨死去的机会,她却不知道他就是她的仇人!
而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肯定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所以戏耍她是那么的有趣吗?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在这世间本来就已经别无依傍,孙沽给予了她希望,又再一次将她推入地狱。
在堂前,她手里的证据被毁,又被上了酷刑,伤痕累累地被送回云仙阁,没过几日就被丢到了乱葬岗。
最终等待她的还是失败。
她折辱蛰伏的三年,在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眼里就像是笑话一般。
她的力量太过微薄了,与孙党争斗,与沈修文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
她已经付出了她的所有.....还有玉竹,却拿不回一个公正。
当权力轧过唐家时,她们早已成了齑粉,挣扎无用,痛苦无用......
尸骨无存,寸草不生。
恨?怎么能不恨呢?
顾妤将手中的遗书凑近了还未燃尽的的烛火,火苗舔舐着信纸,越来越大,烧成的灰烬在空中盘旋。
歪歪扭扭的烛光,灼热的火焰,将眼前的景象扭曲了一瞬。
顾妤回过神时,火苗将要触到她的手指,她堪堪将那残纸扔进了铜盆。
原身既准备了毒药又准备了解药,还真是个懦弱胆小的千金小姐,就算想死也死得如此胆怯畏缩。
倒是便宜了她,已魂归地府的伥鬼得以重回阳间。
门外传来了丫鬟的问话声,“小姐,起了吗?”
她将那瓷瓶重新藏回了拔步床身侧的暗格之中,暗格里还有些金银细软,以及与那姓苏的情郎的来往信件。
“进来吧。”
真够可笑的,原身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竟然曾想着要和苏必成私奔。
苏必成出身贫寒,又是半肚子墨水,不得不走一些捷径罢了。
他既缺名又缺利,怎么会把可笑的男女情爱放在首位,而且既然在准备着考科举,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但是原主这傻姑娘,竟然因为这样一个人而想不开,她真心觉得原主太过痴蠢了。
顾妤任由贴身丫鬟为她梳洗打扮。
前几日顾妤日日在闺房里哭,也不见人,神色憔悴,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似的。
春月如今再看小姐的脸色,虽然依旧病弱,但是眼神不再黯淡无神,仿佛那股子散了的精神气又回来了。
春月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欢欣,“小姐,你终于不再想那穷酸书生了。”
秋菊为人更加稳重,她皱着眉,不满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人有什么好说的,小姐好不容易忘了,你又提起来做什么?”
“无事,他既然已经背弃了与我的誓言,我就权当他是死了。”顾妤冷冷道。
原主的烂桃花她是完全看不上眼的,那穷书生如果真的敢来武安侯府去求武安侯将女儿许配给他的话,她倒能高看他一眼。
这人只敢与不谙世事的小姐暗中书信来往,不敢放在明面上,美名其曰为了她的名声,算计得多么精明,行事又是如此懦弱胆小。
幸好,这事被原身祖母给压了下去,原身的父亲和兄长常年在外征战,对这完全不知情。
在苏必成成亲以后的第三日,已经归京的兄长就让她与吏部尚书沈修文的独子沈长清定了亲事。
顾妤觉得这时机有些巧合,但也没多想。
“好,小姐,我们就当他是死了。”春月高高兴兴地为她梳着发丝,手指灵活地为她绾好了一个发髻。
秋菊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各式发钗,让她挑选,“小姐,今日沈公子约小姐去湖心亭赏雪,我原以为小姐会不愿意,没想到今日正是好时候。”
这两个丫鬟见她愿意梳妆打扮,脸上都乐开了花。
顾妤选朱钗的手微微一顿,今日竟然要去见沈长清?
刚解了毒,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但这是一次了解她现在处境的好机会,她并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即使身体再痛,也比不过她对仇人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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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唐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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