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霜天晓角

路明知觉得,她应与步择清好好聊聊。

鬼魂之言为实,她眼见却也不虚,步择清此人,纵有诸多毛病,她却很难将他往坏人方向联想,无论是否出于私心。

翌日,良夜,路明知便提了壶酒找他。

船上最后一晚,两人也曾月下对饮,步择清争取过一次坦诚机会。

那一夜,她心有顾虑重重,选择将机会放过;

现在她愿意告知部分实情,来换取对他多一些了解。

事实上,自那日行思道人离开,步择清按他给的法子修习两日,但觉体内一股邪火流窜,看什么都极不顺眼,甚至无亲无友的丁点小过失,就能激起他的杀心。

三年前,师父乌星河刚找到他时,便告诫:“你身份特殊,定要收敛心性,万不可造杀孽,否则将无力回天。”

几日前,路明知也说:“你若是变了,我就杀你。”

那术法对心性的损益比他想象中大,步择清不敢再练,几日来每每想杀人,都要砸东西,由这些死物承灾。

好在乌星河总算靠谱一回,这次传去的信有了回音。

“莫信行思。切记。切记。”

回信上除去这句,便是大篇幅的清心咒,步择清对着修习数日,心性终可控制,念及几日来对路明知冷落良多,怕她多思,便提了壶酒要去找人聊聊。

他身上有许多事,初识她时他不信她,信了她后又恐她忧思坏了身子,这些事便一直没有开口。

她演技虽差,人倒还聪明,他几日来的反常必瞒不过,不若趁此机会与她交个底。

步择清踱至门前,刚要出门,忽觉梁上有异。

旋手甩一枚暗镖,但听一声闷哼,梁上人踉跄落地。

房中烛火未熄,借着光,步择清先看了眼他耳后,未见木槿花刺青。

“你替谁办事?”他撂下酒,自墙上取剑,“行思道人?还是那位真煞星?又或为我种下双世蛊之人?”

细数之下,仇家还不少。

步择清内心平静,真是债多了不愁。

“我不替谁办事。”梁上人心理素质也很不错,说这种屁话还能面不改色,“只想提醒步公子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宅子里,住了位想要你命的人。”

“想要我的命,你操心什么?”步择清抱剑倚门,“我看你才是没安好心。”

他的护卫们都是乌星河给的,又有数年情分,他自不会听任有心人挑拨;

至于路明知,更不必说,那是他两辈子的妻子,他最最亲近的人。

步择清提剑缓慢走近,冰冷剑尖在那人脸上轻拍:“我再问一遍,谁派你来我这儿嚼舌根?”

梁上人不答。

步择清一个反手,剑刃蹭着他肩胛骨深刺入肉,梁上人不防他陡然出手,半声惨叫登时炸开,剩下半声收拢成闷哼压入喉管。

“现在,愿意答了么?”指尖沾上滴血,步择清嫌恶地拭在衣袍。

梁上人疼得冷汗涟涟,浑身抖着,压根说不出话。

“兄弟,你今日来得实在不巧,”步择清遗憾似的喟叹,“我这阵子戾气略重,每天就想见点血,啧,你算是撞上了。”

步择清不走先礼后兵那套,与他没法好好说话,但主子交代的话必得说给他听。

怕没了开口机会,梁上人刚缓过来些,立即哆嗦着道:“步公子……你放在心尖上的那位路姑娘……你可知她从何处来,又怀着……什么目的?”

听到他说路明知,步择清薄薄眼皮掀起,似是添了几分耐心。

梁上人心头一喜,正要继续,但觉两边肩膀同时剧痛,步择清抽出他左肩胛的剑,又剐蹭着他的右侧肩胛刺得更深。

梁上人眼睛和嘴都张得极大,这回竟是叫都叫不出来了。

见人要晕,步择清随手取了杯冷茶泼他脸上。

“她的事,你如何知道?你们还知道多少?有何目的?我劝你痛快告知,免得再受皮肉苦,你应已知道了我的手段。”

梁上人痛得神志不清,依然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坚强开口:“她……她为索你命而来,你还不……不知道吧……”

“你与她……生来宿敌,从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步择清又抽剑,第三剑刺进他膝弯。

“我只问你,她的事,你们如何得知?盯着她做什么?别乱说些有的没的,还都不好听。”

他觉得不好,清心咒压下的戾气再度在体内流窜,今夜怕是与路明知喝不成酒了。

梁上人难以置信般看着步择清。

告诉他那么重要的话,他却只在意这些?

真服了这恋爱脑!

但他完成任务的决心亦不容小觑,饶是已身中三剑,仍坚持说着步择清不爱听的:“路明知死而复生……就是为了来杀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现已这副模样……又为何还要骗你?”

“你骗不骗我,干我什么事?我又不会信。”步择清说着又抽了剑,这回剑尖在他胸口游移,“人之将死也没见你善,不如杀了。”

他不是没杀过人,他的身份特殊,虽禁造无辜杀孽,但取一些应死之人的性命无伤大雅。

步择清在判断:此人深夜潜入,一开口就是挑拨离间,显见没安好心,他骨头算硬,从他口中应问不出更多。

命留着没用,死了也不会招来祸事,似乎是可以杀的。

游移的剑尖一顿,步择清冷了眸色,杀心躁动,就要出手。

当是时,房门从外被一股气浪破开,凌空飞进一道纤细身影。

步择清深觉今夜一个接一个的不速之客甚是烦人,就要回剑相抗,出手瞬间感应到来人的熟悉气息,身形不由一顿。

路明知怀着与步择清喝酒聊天的心思前来,走到一半便听见他房中一声惨叫,几只鬼魂的话犹在耳畔,她登时觉得不好,加快脚步,抵至他门口时正听得那句阴恻恻的“不如杀了”。

她手上没兵器,左掌结了个大力咒印,右手拔下发簪相阻,欲在大力咒加持下震落他手中剑。哪知他身形兀然顿住,原应落在他剑柄的发簪向着他腕骨直落。

路明知没想伤他,可电光火石刹那,收手已来不及。

而就在发簪尖端距步择清皮肉仅一线之隔时,变生陡然,一股巨力凭空而起,狠狠将路明知回弹。

路明知后脊撞上青石墙壁,喉间登时泛腥,她沿墙滑坠在地,眼前一黑,呕出一口鲜血。

一切发生太快,步择清亦不知怎么就成了这样,他三步并两步蹲跪在路明知近前,想碰又不敢碰她,脑子里仅剩一个念头:不知她这副身子能否经受这样的一撞。

路明知撑着身子挣扎着要起,步择清急忙去扶,尚未触碰到她,她掌心那截簪子却又朝他刺来。

这一刺出于试探,但没有留手,簪尖对准他的肩头。

接下来,仿佛适才那一刺的复刻,同样一股巨力,她同样被弹开,同样分毫奈何他不得。

路明知被那力道推着,在地上滚了几滚,就不再动了。

步择清也没动,没有去扶她。

一时死寂。

那梁上人拖着伤躯,早趁乱逃脱。

仅余两人,享这深夜的无言静默。

路明知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疼着,但她已无暇顾及。

她看着掌心的簪子,怔怔的,不知为何会这样。

从前她一直想着,何时诛杀煞星是她可选择的,而现在……

她一试再试,终认清,她伤不了步择清。

作为一名诛煞人,她已无法诛杀她的煞星。

没了发簪,路明知一头青丝在地上铺陈,从缝隙间,她与同样怔愣的步择清缄默对视,良久,自嘲般笑了一声。

她这声笑很轻,但周围太静,还是清晰非常,兼有十足的讽刺意味,落入耳中,裂心刺骨。

觉得荒诞,步择清也跟着笑了声。

“路明知,你真想杀我。”步择清在问,又不在问。

那簪子没能刺中他,她面上的巨大失落再清晰不过。

他觉得他快要不认识她了。

路明知何尝不觉得他陌生?

推门那一霎,他双眼近乎成了红色,浑身煞意,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这样的他,令她深感恐惧,她不知他有几副面孔,又以那般可怖模样杀死过多少人。

她也害怕这些时日,自己心里所做的种种妥协与挣扎都付作笑话。

“嗯,”事已至此,路明知破罐子破摔般认下,“我就是为杀你来的。”

“呵。”步择清还是笑,但这一回,他是笑自己,笑容轻轻的,夜色里泛着凉,“没人教给过你,做事要持之以恒么?你费尽心机与口舌,留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不接着骗我了?”

“骗不了了啊……”

路明知一颗心已沉进谷底,阖上眼不想再说话。

她忽然觉得很累。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又该往何处去。

不想再理任何人,也不愿别人招惹自己。

步择清却非要招惹她。

他踱步上前,俯身狠狠箍住她的腕骨,扯起她半个身子,逼她仰面看他。

“骗得了,我让你骗。”他的眼睛更红了,红得发狠,“你就说你爱我,你留下来只是想救我,因为你不舍得我死……把我骗高兴了,我的命可以由你拿去,骨灰也送给你当战利品。”

说到这儿,他手上又加了力道,目光阴鸷,语气却是轻柔的:“你接着骗啊。”

腕骨痛不可挡,但路明知已失了喊疼的气力,她像一条死鱼,干涸在宿命的砧板。

“步择清,我从没说过我爱你,与你逢场作戏,也不过权宜之计,我留在你身边,就单单是为了杀你,可惜啊……你便是想把命送我,我也收不去,真是可惜……既如此,我还凭什么费力骗你?”

“可惜么?”

听她这么说,步择清把手松了,他竟是又笑起来,今夜月色的确很好,月光明湛,将他脸上表情映得清晰,模样落进路明知眼里,不比妖鬼像人。

“我倒不觉可惜。若换个人,今夜怕就死在了你手,也只有我,足以活着承受你的杀意,看来我们真是天生一对,注定生生死死纠缠在一起。”

步择清状况的确很不好,体内刚压下去的戾气本就被梁上人勾得冒了头,经路明知这一搅,简直快要爆开。

但他还是不想杀她,他只想把她关起来。

她说不爱他,那真是太好了,他正好惩罚她,让她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只能看见他,他偏要让她和她最想杀、最恨的宿敌搅在一起,永不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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