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当康

是夜,月明星稀。望月山上。

一人高的草丛中窸窸窣窣晃动几下,一头巨大的野猪从中钻了出来,它嘴里“嘎吱嘎吱”嚼着什么,长长的獠牙上竟然染上点点鲜血。

“啪嗒”。

一个长而裸露的东西从它嘴里掉了出来,是一根老鼠尾巴。

野猪打了个饱嗝,正要找个草窠睡觉,身后一阵晚风吹过,一阵熟悉而诡异的感觉猛地蔓了上来,它顿时鬃毛倒立,意识到不对,飞快朝旁边一滚。

血色短剑刷地飞来,直直插在它刚才站立着的地上,剑身剧烈地颤动着,可以看出掷剑之人膂力是多么不俗。

“嗷!!!”野猪一声长啸。

又来!

簌簌——簌簌——

婆娑树影间,飞快掠动的一抹鬼魅白影倒映在野猪的眼底,以一种令猪胆战心惊的速度向它靠近。

真是欺猪太甚!月余前一人一猪争斗未果后,它亲眼见那卑鄙女人急不可待地跑下山,过了没多久,地底下那股若有若无的菁纯灵气就彻底消失了。它一想到背后挨的那一剑,还有那女人可能已经夺了宝贝,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她活撕了。

吃我破山顶!

黑色风锥见风就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林间跃动的白影飞去,风速之劲,犹如数千利刃,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木屑横飞。只过刹那,随着扑哧一声响,白影被击中后在夜空中摇摇欲坠,野猪没有给段瓴留哪怕一丝喘息的机会,在第一击激发后,马不停蹄朝前方追来,又是一发破山顶祭上,冲着坠落的白影袭去,眼看就要将其刺穿,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却倏地从头顶炸响,同时脚下传来“嗡”的一声,野猪暗叫不好,刚要转身跑路,四脚却像陷入了泥潭,怎么也拔不动!

电光火石之间那飘落的白影却生生止住落势,在空中一个翻转,竟直直朝它面门刺来。

然而不等看清白影的全貌,一道熟悉的剧痛却像惊雷劈下,又是那把短剑!野猪登时发出尖利的尖叫,浑身虬结的肌肉暴起,发疯似的冲撞起来。剧烈晃动下,段瓴一手抓住深深刺进猪背的刈楚,一手往刃上划过,微弱的灵力灌入,随着她的一声低喝,鲜血凝结成浑圆的赤色圆珠流星般飞了出去,溅落在脚下连成了古朴的纹路。

脚下顷刻间泛起微弱的红光。

空——空——空——

野猪目眦欲裂,青筋尽数暴起,咽喉中迸发出一声嘶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将它摁住,它几乎被那巨力压到地上!

是阵法!

扑通——如山倾倒的巨力迫使野猪重重跪了下来。

同时,一道破风声袭来,那道林间白影终于现出原形,竟然是段三丈长的白绸!

“去!”

段瓴一声令下,白绸如同一条巨蟒,眨眼间已经攀上野猪的长满鬃毛的身体,而后张开血盆大口死死咬住了它的脖颈。

随着脖子的白绸上越箍越紧,点点血珠从棕黑的毛孔中渗出,它听见自己的骨头不断发出咔咔的恐怖脆响,喉间涌起浓烈的血腥味,眼前的场景逐渐被朦胧的血色覆盖。那是种什么感觉呢,野猪自己也说不清楚,它只是突然闻不到泥土草木的味道,看不到如雪的月光,感受不到微风吹过鬃毛激起的阵阵酥麻,脑中一片混沌。就像是上个冬天永远都不会融化的雪,它感觉一种阴冷从心底缓缓渗漏,于是它终于明白折断翅膀的鸽子为什么拼命挣扎、老鼠为什么尖叫着奔逃——原来它也有死去的这一天。原来,上苍也没有它想象的那样厚待他。

原来,它也是一头不长眼的野猪,如是而已。

庞大的身躯砸在地面,震起一阵浮尘。段瓴抽出刈楚,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她没有理会,只是将数丈的白绸叠好收回莲盏中,这才好整以暇探了探野猪的颈脉,脉搏虽弱,离死却还差得远呢。

长长地叹了口气,段瓴盘坐在不远处,双手掐了个诀后分别放于膝头,随着她调整呼吸,零零星星、形状各异的,针尖大小的荧光从天上、地下、草尖、枝头、古井、新坟,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点点异光汇聚成一线白丝,缓缓注入了她眉中上一寸处,那里原本混沌一片、迷雾环绕的灵台仿佛被泼洒了一泓清泉,隐隐显出了些许清明。

太易死前唤出的精血仿佛是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扇门,自那天起,段瓴总能看见万物上总是漂浮着尘埃大小的荧光。后来守灵时学着太易打坐平复心绪,不到半刻就听闻一股潺潺水声,可菡萏小馆哪来的水声?她于是睁开双眼,一幅瑰丽画卷就在这夜半时分,悄无声息地徐徐展开。

那是无数透彻如良璞、大小不一的莹白团子,千姿百态地于半空中沉浮,微风作梭,把流萤织拧作亮线丝丝,银汉似的斜飘落在各处,其中有一丝正落在段瓴的耳畔,那细流淙淙之声竟然是莹白丝线发出的!

段瓴有些讶异,鬼使神差地捻了耳畔的那缕凑到脸前,结果那莹丝仿佛突然生出了自己的意识,一股脑全部往她的额间钻去,一缕连着一缕,一丝跟着一丝,不出两息灵堂内莹白细丝倾数消失在了她的额间,似乎经历了世间至净寒泉的涤荡,她顿觉头脑变得清透无比,一些书本上见过的文字就这样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灵气,她抚摸着额头,闭眼感受着泥丸宫中飞窜的灵气,循着记忆中白匪石给的那本入门书册的指引,她引导着灵气离开灵台,穿过四肢百窍,最终回到泥丸宫。

若是书中说得没错,这便是领导灵力在脉络中运行了一个周天了。

段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座小山,灵气汇集在泥丸宫中,似雪覆山巅,她只要一动念,灵气就像融化的雪水一样沿着沟壑般的筋脉流向四肢百骸。感受着身体各处的变化,她慢慢皱起眉头,白匪石规劝的话于是又在她脑海响起。

“跌落山崖,体内筋骨断了大半…”寂静的林间传来段瓴的呢喃。

她清楚自己断了多少根骨头、敹了多少针又流了多少血,但是当真正感觉到灵气在许多筋脉堵滞不前时,她舌根下难免涌起丝丝苦涩。

将军府二十载,她朝辨色入学堂,漏下二十刻挥汗演武场;数千个日夜锻就了强健身躯、敛得一身好武艺,可利刃还未出鞘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抛进了熔炉,实在让人怅然。往日种种皆如过眼云烟,段瓴强行摈去杂念,咽了口唾沫,重新入定。

灵力再度流淌,每经过一处滞塞,段瓴就在心中记上一笔,运转十个周天后,一副清晰的躯体筋脉图浮现在她的脑海,仔细合计,筋脉闭塞一共三十六处,尚可接受;而筋脉狭窄逼仄竟足足一百一十二处,让人咋舌!

难怪灵气不亲近她。明知是死胡同,任谁也不会往里走。

筋脉堵塞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见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段瓴拿起刈楚走到野猪身旁打量起来,地上的血已经干透了,野猪脖子上一圈黑紫,呼吸孱弱,踹了一脚也不见它醒。于是她从莲盏中找出无名阵法衍义,没几页就翻到了聚灵阵的符文,阵法启动最少需要五颗灵石,而段瓴眼下虽不能说腰缠万贯,也只能说是一贫如洗,她只好划开自己的掌心,手指沾了充满灵力的血在野猪四周的地上涂涂画画。

最后一笔画完,白光登时一闪,无数灵气从四面飞来,尘埃似的蒙在野猪身上,只一刻,野猪嘴里发出模糊的哼哼,眼皮下的眼珠子开始颤动。一炷香后,经过调息段瓴手上的伤已经好全,还不见野猪动作,她眼珠子一转,缓缓拔出了刈楚。

“看来死透了,要不拿来做熏肉吧,你的肉质肥厚,拿来烟熏必有一番风味——”

段瓴慢条斯理的话语混着剑身和破铁剑鞘摩擦着发出的刺耳声音,让野猪遍体生寒,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它终于张开了眼,战战兢兢地用长鼻子拱了拱土,哼哼了两声。

“醒了,老子醒了还不行吗。”

“听不懂。”段瓴斜眼看着它,丝毫没有把刈楚收起来的打算。

野猪摇摇晃晃翻身坐起来,牵扯到背上的伤它猛地抖了一下,恹恹地叫唤:

“啊疼疼疼,要命要命要命——”

“不就是挨了一剑吗,哪有那么脆弱?”

奚落传到猪耳朵里刺耳得要命,它尥了下前蹄子,开始嗷嗷叫唤:

“就一剑?什么叫就一剑!你那一剑差点给老子扎穿了!妈的,就一剑老子脖子上这一圈又是咋来的!自己长的吗!”

段瓴终于收了剑,捂了耳朵,“好了别叫了,吵得很。”

野猪立时噤若寒蝉,拿蹄子去捂嘴自己的嘴,两只豆大的眼睛滴溜溜转,贼兮兮地不停打量着段瓴的表情。

“我饶你一命,可有报偿?”

“嗷?”野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报偿?第一次被她偷袭,它宽慰自己她是为夺异宝,江湖争斗胜负乃修家常事,至少小命还在,输了就输了;一次也就罢了当她缺心眼。可这次呢?它一头野猪跟她哪来的冤仇,她要几次三番取它性命,还次次偷袭?人类修士难道不遵循些道法,遇到妖兽想杀就杀?那天地间还有王法吗?

“可是你一头野猪要钱钱没有,”段瓴眯眼摸着下巴,“要不把你自己抵给我吧,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嗷?”这不对吧!它什么时候同意要给报酬了?

段瓴笑着摇摇头,语气甚至有些宠溺道:“放心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你这个蠢婆娘到底有没有听猪讲话!老子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要上老子了!”

顾不得背上那点伤痛,整张猪脸都涨得黑里透红,它气得爬了起来,就要跟这个卑鄙小人计较起来,可段瓴也站了起来,她运转灵力同时默念牢记于心的法决,伸手朝野猪的方位一抓,那体壮如牛的野猪倏地缩小成栗子大小,飞向了她的手心。

忽然的失重感使得野猪发出尖叫,可随着身体的缩小,那原本凄厉刺耳的声音也似蚊蝇飞舞,它惊得摔了个四脚朝天,在手心里滚来滚去怎么也翻不过身,段瓴没忍住捏了捏它小小的肚子,再不像用剑刺入的那般刚硬,野猪捏起来反而像装满了水的蹴鞠内胆,软软弹弹的,手感出奇的好,于是她顺手又捏了两下。

“咿吖——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救命啊!”

野猪又羞又愤,整头猪像被滚水泼过似的发红了起来,它挣扎不能,认命地瘫在段瓴手里。

猪生艰难啊!

“既然你是我的猪了,给你起个名字吧,”段瓴屈指弹了下手里热乎乎的野猪,“‘当康’如何,猪相麒麟,叫声吉利,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大妖。”

“什么当康鬼康,老子天生地养,怎么能取这种蠢得要命的名字!”

段瓴高高扬起一边眉毛,嗤之以鼻:“还是太抬举你了,今后就叫你死猪吧。”

话必,不等它叫唤,她唤出莲盏,把手里的忿忿的小玩意往里面一丢,拍了拍手,负手往山下走去。

咕咚——

仿佛掉入了神不见底的泥潭,当康眼前一黑,此间不分东南西北,黑乎乎的一片。它呼喊,自己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叠着一声,空灵诡异至极,叫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顶有什么东西泛着淡淡的光泽,它刨了刨蹄子,身体慢慢上浮。

那团发光的东西逐渐清晰,是那段如鬼似魅的白绸!旁边漂浮的还有三本书,它颇有些忌惮白绸,用两只前蹄捧起其中一本古书,里面方方正正的线条让它脑子突突地痛。

都是什么鬼玩意儿!

对啊!当康一拍脑门,它又不是人,看这些破烂儿干啥!敢把它关在这儿,那卑鄙婆娘就等着哭鼻子吧!它张嘴就要把古书撕个稀巴烂,一串黑黢黢的东西从它眼前飘过,它觉得奇怪,丢开了书,用蹄子勾住了红绳,怎么好像是十块肉干?

当康没忍住凑近闻了闻,一股恶寒瞬间侵袭进了它的四肢百骸,它的猪脑似乎停滞了一息,随后连绵不绝的惨叫便从它的嘴里爆发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什么!

那气味,那质地。不!它不敢相信,心里的答案却愈发明晰——那是望月山另一头野猪的尸块!

当康的腹中似乎翻起滔天巨浪,连连干呕,它凄厉的哀嚎在莲盏中不断回荡:

“放老子出去!快放老子出去!!!!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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