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春谢秋来。
张婶再次登门,已经是半年后,儿子铁牛要娶亲了,她来请太易算个良辰吉日。
一踏进院子,张婶就大着嗓门问:“这么热的天儿,咋堆这么多柴火?唷,你看,都快没出下脚了。”
“师傅和师兄都不在。”柴火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太易农舍中养着个娇滴滴的娘子,这可是奇事一桩!
张婶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左推右踹,硬是从一捆捆柴火中间挤出一条路,推开最后一堆干柴,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劈柴墩后站着个年轻女人,她的长发用布巾在脑袋上胡乱捆成一团,身穿短衣长裤,正举着把斧头往身前槐木桩子上劈。随着劈砍的动作,那截露出的麦色小臂上隆起分明漂亮的肌理。手臂传来的反震使女子下颌的几滴汗飞出,“啪嗒”几声,滴落在地上。
望着那张毫无表情却动人心魄的脸,张婶怔愣在原地,手里拿着的腊肉掉在地上也浑然不知。
“夸啦——”一人粗的槐木桩子应声被劈成四瓣,其中一瓣崩飞到妇人脚下,激起一声惊呼。
“天爷!那两个汉子怎地让你干这种粗活!”
张婶的嗓门极大,这么一叫嚷,段瓴觉得耳朵一痛,但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连张婶瞪成珠子的眼睛也不看,一脚踢开劈柴墩上的槐木,又拿来块不知道什么树的木头,又高高举起斧头,狠狠劈了下去。
见她不搭理,张婶也不恼,反而凑了过来。问她:“丫头,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老实跟婶说,你是不是被那两个人欺负了?他们是不是瞧你年纪小,骗你来这里帮他们干杂活?”
一声轻笑从咽喉溢出,可段瓴的脸上不见任何笑意。
张婶见状更着急了,刚要再问,段瓴却冷冷道:“与你何干?”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张婶一下子垮下了脸,怨怼道:“你这小女娃咋这么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
“师傅和师兄都不在,找他们的话改日再来吧。”段瓴又高高举起了斧头,可往下劈的气势比前几次更猛、更迅疾。
又是“夸啦”一声,木头四分五裂的同时,几块木屑飞溅射出,一块正好重重地打在张婶丰满的屁股上,她怪叫一声,捂着屁股咒骂着跑走了,中途被柴火枝条一绊,还跌了一跤。
可段瓴始终没有抬眼,全然顾着劈自己的柴,似乎世间旁的事再也与自己无关。
“师妹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一声调笑从身后西屋传来。
段瓴转身,果然看见白匪石抱臂靠在门边,显然是看见了刚才的一幕,她扔下斧头,从地上挑了几块木头楔子抱在手里,一边道:“她的事与我无关,我自然没有好脸色。”
“好冷漠。”
“今天应该能推到山顶了,师兄要来见证吗?”
白匪石知道她说的是推石考验的事,不曾想自己出门一趟堪堪几天光景,她已经快达成了,惊讶之余不由得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
只见原本风吹即倒的孱弱身躯今日已大不一样。
好似病竹遇新雨,她繁茂的根系深深扎进泥土,怡然地从大地索取;她的叶片不再蜷缩,坦然地伸展开来,承接天气浩气;她的枝干不但幽幽返青,在天光地气的供养下,更是坚劲如松、节节高探,一眼望去竟有干宵凌云之势。
“师妹进步当真神速。”白匪石沉默片刻,感叹道。
可段瓴却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已经半年了,神速在哪?”
与白匪石定下考验没过几天,那师徒二人便先后离开菡萏小馆。太易说是有老友途经此地,要好好叙旧一番,这一去半年,音信全无;而她这个师兄嘛,终日神出鬼,终于有一日天黑也不见人,段瓴就知道,他跟他那不靠谱的师傅一个模子,怕是也要失踪好长一段时间了。
白匪石顿时噎住。
先前他寻得一处灵气充裕之地,调息入定不过须臾,哪里知道凡间已经过了半载。
“抱歉。”
段瓴却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言语,拿着木头楔子径直往后山去了。
白匪石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从山脚下一眼望去,一丈宽的黄褐的浅沟像天瀑一般竖挂在山间,那是白匪石斩下的巨石滚落碾成的,上面本来还有断树百棵,全被段瓴砍了拖回家烧柴了,如今只剩裸露的黄土。
沟壑的尽头,便是一寻宽的粗圆形巨石。原本嶙峋的巨石被段瓴一点点用铁锤和錾子凿成了如今的模样,朝着山下的这一面,石头与山体之间还塞着几个木头楔子,防止巨石滚落。
白匪石皱眉,“你是一段一段推的?”
“是啊。师兄当时可没规定只能一口气完成。”段瓴又不是傻子,难道要她每日推一段距离,然后眼睁睁看着石头又滚下去,然后第二日接着推吗?
白匪石无话可说。他本意是消磨她的意志,却没料到她不仅坚定、还聪明。那日段瓴答应得那么干脆,想必是已经抓到这个漏洞了。
失策。
段瓴爬到巨石侧方,对他喊:“那我继续了。”
“好。”
巨石距离山顶平坦处只距数丈,段瓴每隔二尺放一块木楔子,紧了紧包头发的发巾,絻起衣袖,双手撑在巨石中下部,两条半屈的腿慢慢绷直,巨石下压着的木楔子渐渐露出了它们几乎分崩离析的本来面目。
每伸直一次腿,段瓴的的脚跟后便被推出一个小小的土堆,一个一个似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巨石随着她脸上迸出的青筋越来越多,也愈来愈高,愈来愈接近终点。
白匪石在一旁看着她愈来愈红却始终泰然的脸孔,听着愈来愈粗重却始终不乱的呼吸声,望着离山顶越来越近的巨石,一种熟悉又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啪嗒——”
汗水滴在土面,一滴,又一滴,像是黄土被点上的一颗又一颗痣。
“呵!”
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喝,巨石终于稳稳地被推上了山顶。
木楔子竟完全没派上用场。
当真是筋疲力尽,段瓴脱力地踞坐在地上,两手搭在膝盖上,仰面眯着眼,任由汗水汇成一条条溪流,从脖颈一路流入胸膛,浑身的衣裳已然被浸透;随着呼吸渐渐平缓,她的唇角终于勾起,竟丝毫不显得颓败,真真一副餍足的神色。
这幅模样,让白匪石怔愣在原地。暮色描摹出她的剪影,与白匪石一个故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个能与他在塔顶分庭抗礼的人。
当年为夺魁首,他与那人大战三天三夜,皆是心力交瘁,方圆百里的灵气全被消耗颐尽。那时他瘫在一片狼籍的瓦砾中间,看着那人背对着初升的朝阳,踩着金光,满身狼狈,可依旧带着满足的笑,他凝视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胸中烧起滔天的怒火,恨不得一剑洞穿那人的胸膛,可自己却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拿着双刀一步步走近,如同一头待宰的羔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认输吗?”那人问。
白匪石那时可是天卓绝、一派天骄,怎么可以认输?何况是对他这样一个卑贱出身、修为不如自己的无名小卒?
“绝不。”
几乎与这句话同时,两把寒光尽显的长刀已经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
白匪石不会忘记那抹微笑里的东西,那是自得,是酣畅,是强大到蔑视一切的从容。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此时他望向段瓴的眼神中也同样多了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如何,师兄这一关我可是过了?”段瓴歇息够了,站起身来,神了个懒腰。
“当然。”
暮色中段瓴沿着黄土沟槽,信步向他走来。
与记忆中的那人又不同,虺颓暮光撒在她的背上,可那双眼中却酝酿着是如烈日般的蓬勃劲头——远胜那人!
于是段瓴看见白匪石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他的眉眼间卸去了似有若无的坚冷,取而代之是柔和的、欣然的暖意,她的脚步不留痕迹的一顿。
白匪石从腰间凭空取出一个白色云纹的蓝色荷包,心念一动,荷包的口子自动展开,其中物什一个连着一个,悉数飞出,悬停在头顶数尺,周身都泛着层荧光,星辰般横呈。诗书画册、丹药神方、刀剑斧叉,琳琅满目,几乎叫段瓴看花了眼。
“尽可挑选?”段瓴问,目光却不停在宝物中逡巡。
“可以。不过仅限一件。”
段瓴立马止住将要伸出去的手,心里暗骂句小气,终于沉下心来慢慢端详这漫天的“星辰”。
丹药功法不急在一时,目前最要紧的,是她得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刀、剑,倒是她从前在将军府常使的武器,不过却不是最拿手的。于是段瓴没急着下决定,目光依旧流转个不停。终于,略过一片奇形怪状的法器时,一个白色的东西牢牢吸引了注意,她的眼中闪过一道毫不掩饰的喜色。
白匪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团苍白的火焰,心头一跳,暗道不好,连忙道:“鬼蜮异火不可以给你,此物阴邪,对魂魄不稳的人损害极大。”
段瓴拧了下眉心,不信道:“果真?”
“异火出自鬼蜮冥河,阴戾无比,遇上活物非得烧尽才愿熄灭。我修纯阳功法才能将其压制一二,师妹目前魂身不稳,一触即死也未可知。”白匪石摊手道。
闻言段瓴轻叹一声,见了异火便再也对其他宝贝再也生不出渴望。她挑了半天,越挑越失望,怎么白匪石这么多宝物,就是没有一把枪呢?
两盏茶时间很快过去,暮色渐浓,段瓴觉得眼睛酸痛,终于摇摇头,对白匪石道:“下次再问师兄要。”
这倒在白匪石意料之外,他修炼这么多年,搜罗来这老些宝贝虽不是件件仙品,但对于段瓴这等还未叩开道门的凡人来说,却已经是极品。她却一件也看不上?
他忽然想起她从断崖石窟拿出来的一件物什,问道:“那颗琉璃莲花呢?”
段瓴立即反应过来,从腰带夹层把那拇指大小、墨色的莲花掏了出来,交到白匪石手里。
只见他向其中注入一丝灵力,却没有任何异象出现,白匪石摸着下巴:“不愧是上品储物器,果然打不开。”
见段瓴疑惑,白匪石便向她解释修界的一些法则。
修界之器分下、中、上、仙四品。下品法器全然使用灵力驱动,不能认主,取之即用;中品法器需少量灵力驱动,可通过滴血、认魂等方式立契使之认主,后仅能由器主驱使,但只要夺宝之人修为远超器主,便能强行破除人器契约夺而用之;而上品法器无需灵力驱动,认主之后,随器主心念而动,不能强行破除契约,否则轻则法器损毁,重则破契之人遭到反噬。
“那仙品呢?”
“仙品,据说只有飞升成仙之人才能驱动。”白匪石摇头道,同时把琉璃莲花还给段瓴。
看着手里的墨色莲花,段瓴心头一动,学着白匪石方才的动作,试图打开,可周身的空气不见一丝波动,也没有灵气从她的指尖出现。
于是她问白匪石:“师兄,我该怎么调用‘灵气’?”
白匪石思考了片刻,又在储物袋中翻找了半晌,才找到一本《蜀山横绝剑门修炼启蒙》丢给段瓴。
“这本书应当有用。”
照着书中的步骤修习数天,段瓴仍不得其道,迟迟不能感受到灵力的存在,更别说调用。她问了白匪石才知菡萏小馆方圆百里灵气稀薄,加之她一年前坠崖根骨大损,筋脉堵塞,加之神魂与□□有嫌,感受不到灵气实属正常。
“凡间地界全然灵力稀薄吗,还是仅这里如此?”
“全部。”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怪不得凡间见不得修士,原来就凭灵气充沛这一层,修界便与凡间不同,全然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心念微动,“师兄可否带我去修界?”
“可以是可以,”白匪石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村里听到的一件事,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微笑了起来,“不过我有个条件。”
那抹笑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于是认命道:“这次又是什么?”
于是白匪石娓娓道来。
前不久村东头的望月山上来了两头野猪,时不时下山来祸害农田,于是村子出了几个青壮年上山剿杀。然而去了三人,一人被野猪顶下山,摔断了腿,其余落荒而逃的两人,身上也挂了彩。而后这半月随着野猪下山觅食、争夺地盘的次数愈发频繁,村子里的庄稼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不说,还有不少人在守护作物时受伤。
段瓴倒知道这事。
村里派人来找了太易和白匪石好几次,可这二人始终不见踪影,而那几个汉子见师徒二人不在,院里只剩她一个女子,便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哭丧着脸走了。
实际上,就算那几人开口,她也懒得理会那些闲事。
“师兄想让我去?”
“这也是为民除害的好事,能积德。”白匪石寻了把木凳子坐在院中,掸落秋风卷来膝上的落叶。
段瓴皮笑肉不笑,拿着老旧的柴刀走到他身旁:“就凭这把刀?师兄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武器之事自知理亏,于是白匪石唤出自己名为“停云”的长剑,往段瓴手中的柴刀一刺,金石相激溅起一丝火星。
“当”的一声后是一阵簌簌之声,铁锈如同雪花一般纷纷脱落,这把“柴刀”便渐渐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
倒弯着的刀钩断裂坠地,那古旧的柴刀霎时消失不见,只留下柄一尺长一寸宽、血气森然的短剑。一点点剥离的铁锈下是赤红如血的剑身,剑身镶嵌着几颗黄豆大的彩色宝石,由纵横的血槽相互连通,一幅北斗九星图陈于剑上。
天光一照,整柄剑便猛然震颤起来,同时发出高亢的嗡鸣声,那声音幽怨呜咽,似乎在控诉着主人的冷落无情。
好在那声音仅仅持续了数息便消散了,徒留山间萦绕的余音。
这半载她日日握着这把柴刀砍薪劈柴,段瓴竟全然没有发觉它的真容!
看着手里焕然一新的柴刀,她惊诧道:“此剑名为?”
看着师妹讶异的神色,白匪石不禁莞尔:“此剑名为‘刈楚’,是师傅的本命佩剑,位列上品。”
太易道人的本命佩剑!她忽然皱起了眉头,顿觉手里的短剑似有千斤重,“我资质愚钝,还未摸到道门,怎么能用师傅的本命剑?”
白匪石摇头道:“师傅弃剑已久。你用,它就是刈楚;若你不用,它便还是那把老柴刀,拿来砍砍柴,也并无差错。”
此等好剑,怎甘蒙尘?怎舍蒙尘?
光线被刀刃反射,段瓴注视着刈楚的眼底被染得赤红一片,她终于小心翼翼用衣袖拂去它身上的残锈与尘埃,持剑朝太易离去的方位躬身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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