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那女人时,领头龙族单手挥下示意动手,看样子要将这母子灭口,你早有耳闻现任族长怀仁生性多情,喜好搜罗各族美人,且事后都处理得很好,原来是这么个好法。
众生原本生死有命,龙族更是规矩多如牛毛的硬茬,你不能妄加干涉,本想抽身离开。
但孕蛇看见你,对你磕了个头,额间皮肉翻红,顺着白睫淌下,像血泪。“求神君救这孩子,我自知已半入黄泉,命不久矣,但我的孩子已经有了神识,再有半个月就要出世。求你救他。”
怀仁客客气气对你下了逐客令,“龙蛇混血为我族妖祥,族中内务,还请神君不要插手。”
你闻言挑眉。
你说:“她们的命,我保了。”
怀仁:“神君要置我族安危不顾?”
“日后若真为妖祥,我会助你族清理门户。”
怀仁应下,说:“此子非我族类,生死由天。”不再拖沓,一行人召来神兵,御剑回族。
你也只是路过,转身要走,孕蛇红着眼,对你又磕了个头,“谢神君。”
你侧身让开:“我只是卖他一个人情,顺势而为,他不想杀你。”
无论你今日是否路过,有谁路过,怀仁都有办法保下她们,仅此而已。
你没看孕蛇什么反应,转身走了。
你再也没见过那孕蛇,生育混血九死一生,即使她能活,寿数也不会太久。
过了三百年,神魔战事又起,江山鉴原本与你同上战场,被一箭射穿心脉后,你担心他有命去没命回,在他伤好前不再让他与你同行。他也意识到这次要比以前打得更狠更久,开始在妖族中为你募集散兵。从这时起,有个妖族混血少年到了你身边,他说他叫与殊。
与殊的身世不是秘密,江山鉴对你的安危很上心,所有送过来的散兵底细都查得干净。怀仁的私生子,龙族当他不存在,蛇族怕惹事端,也将她母亲除名,两边都不管,就落到妖族当了雇佣兵。他母亲是白蛇,白发白睫,他继承了父亲的龙身和肖似母亲的脸,以至于你一开始就认出来他是孕蛇的孩子。
你无意多生一段机缘,龙族欠你的人情已经足够,想让江山鉴把他调离你麾下,结果被拒绝了。
江山鉴说:“他在这一辈里资质最好,懂龙族的兵戈战法,又会蛇族的医毒,让他跟在你身边我放心些。”
你想想也是,答应了。
龙族一向心性高傲,尽管在神族一方参战,向来不屑做随从,听说你身边跟了条小白龙,那边也传来过不满的声音,似乎都被怀仁压下了,原话传到你这里是说:“非龙非蛇之物,他的死生荣辱,都与龙族无关。”
消停了几日,在战场上收兵时远远遇到,不知他们用传音入密对与殊说了什么,回来小白龙很消沉。
你找到他,问他发生了什么。小白龙说:“他们说我不是龙也不是蛇,是异类怪物,那我是什么?”
你暗暗腹诽:这帮又看重血统又嘴碎的龙族。
你:“天地初开时,万物生灵没有种族之分,我就是我,你就是你。”
他像是要把嘴唇咬出血,“我的原身明明就是龙,我们不是同族吗?就因为我头发是白色,有蛇的血脉,我就被除名?如果我有和他们一样的发色,我会被接受吗?”
“你不必和同族一样,你比他们都要强。”
小白龙忽然抬头,眼神很亮,带了点期盼,“你说真的?不是在安慰我?”
“就资质来说,这一辈龙族很少有人能比过你。”
小白龙板着脸,“我想当龙,我想比他们都要强。”
你点点头,“可以,你想为龙,你就是龙。”
“可是现在只有你信我是龙。”
“以后还会有其他人。”
“我也觉得会。等所有人都相信我是龙,我把龙族给你管,让他们都听话。”
“不用。”龙族想要的太多,当初才会独立于神族另辟一脉,凡发生必有合理之处,你不想约束他们的天性。
他便没有再提。
战事一日日胶着,神魔两族从来没有打得这么久,好似有血海深仇,要彻底天崩地裂。你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魔,你的见微与你同生于天地,是法则之剑,天生要维护神魔间的秩序,你出手向来干脆,见微也从不卷刃。后来你看见每个扑上来的魔脸上都有化不开的恨。你不在意,又觉得匪夷所思,毕竟他们之前之后都没有见过你,哪来这么多浓烈的恨?
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手下有多少魔族亲人朋友的血,但战事从来只分立场,就像他们从来也不会因手上有神族的血而自责,这场仗打了很久,久到你无数次险些濒死,你有预感,只要魔族溢出资源的人力没有耗完,就不会结束。
与殊一直在你身边。时间对你而言只是时间,你容貌从不曾改变。但与殊是龙,他从小白龙长成覆地三千里的银龙,你看着他身量拔高,肩背逐渐宽阔,少年时还显得清冷的五官与面部骨骼的硬朗结合,英气了很多,随行在你身侧时不会再有人质疑地盯着他看了。
乱军阵中,你救过他,他也同样救过你。很多次你重伤垂危,命悬一线,再醒过来时口中还有他的心头血残留的腥甜,他坐在一旁,上衣袒露一侧,正在默默包扎心脉的伤口,见你醒了,他转过身只给你看到灯下的背影。
你说:“过来我看看伤口。”
他三两下将衣服拢好:“怪难看的。”
“伤难道还有好看的?”
他不答你,把衣带束好过来看你的伤势,见已经开始愈合,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与殊低声说:“还好我是龙,你伤得再重,我也能救你。”
你伸手想拨开外衣看他的伤口,被他躲开,显然这一下躲得太急,他轻抖了一霎。
你:“不要再这样救我了,你也会痛。”
他侧过头笑了,“我愿意痛。”
你并不理解,放心头血这种自损一千救人八百的方法,为什么他会愿意用。
虽然这样说很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还是想说:“与殊,你可以惜点命,血肉难以再生。”
“那你呢?你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死的。”
“万一呢?”
你叹口气,“我和江山鉴虽然孪生,但还是不一样,我是天地山川意气所化,本无实体,对我而言,无谓生死,即使濒死,最终也会醒来。”
“……最终是指要过多久?”
你不知道,从来没有试过。
“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你沉默,也许一年,也许千年,但只要天地山川还在,你总会醒来。
与殊说:“我还是想救你。”
你心想,也许他很怕孤独。
你没有再提这件事。
又过了很多年,魔族还是没有退兵,你写了很多封议和书,表示非原则性问题,条件都可以谈,但封封石沉大海。你发现你不懂魔族在想什么,生命对比利益,当真无足轻重吗?
同时,你也发现江山鉴一直在隐瞒你的事——他心脉处的伤好不了了。
你发现也是因为一个偶然。深夜收兵,你回住处库房清点些止血药草,总感觉成色比你离开时新了不少,显然被置换补充过。你没有犹豫,转身往江山鉴的院子走,仙童仍在来来回回换下止血贴剂,你听见江山鉴低声嘱咐仙童,“明日采买时,在我这里多备一些,别去库房取了。”仙童说:“明白的。”
你默默等仙童都回去休息,走到江山鉴身边,他正在灯下写信,信上忽地覆下黑影,他吓得一哆嗦,回头见你,对视之下,两人沉默。
你说:“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吗?”
他于是知道你不打算与他细论这件事,借势下坡:“嗯,准备睡了。”江山鉴将信收了起来,你余光瞟见信上的抬头是你,大概又和以前一样,都是些搪塞伤势的说辞。
你扶他回榻上,走前说:“安心养伤,很快会结束了。”
江山鉴与你孪生,但他是山川灵气化生的神,天地和乐,他兴,天下兵燹,他衰。战事持续太久,他的伤从不像他说的有在好转,一直在恶化。
你加大价码,策反的几位魔族忠臣回了信。于是你择日率兵奇袭魔族王都。
魔君的头滚到你脚边时,意味着持续九百年的消耗战结束了。
与殊的战功簿积了厚厚一沓,你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他毫不犹豫:“我要回龙族,做他们的族长。”交战期间怀仁战死,龙族首领的位置确已空置多年。
你摇头,“这不是奖赏。”
与殊眼中黯淡下去,失措道:“为什么?我不够资格吗?”
你解释:“以你的战功和实力,想回龙族,他们会迎你回去奉为族长,这是一个必然结果,不是奖赏。”
他笑了,“是吗?原来我已经这么厉害了。”他又问:“那……你觉得,现在的我配得上一族之长的身份了吗?”
“一族首领属能者任之,你配不配,由你自己决定。”你又问:“你想要什么?”
你的回答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直视你的眼睛,“什么都可以吗?”
“能给的都可以。”
他挑起唇角,“先留着好了,以后我再来……再来要我的奖赏。”
与殊回族之前第一次直呼你的名字,“江山意,我走了。”
“好。”
“下次见。”
“下次见。”
他化为银龙原形,清啸一声,恣意自在,乘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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