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翻浪覆1

“……给我这个做什么?”

苏檀有些莫名。

李玄及垂在身侧的手克制地抬了抬,又放了下去,只转过头去,道:“不要就算了。”

她捡起看了看,是少见的极品碧玉膏,无论是什么样的伤疤都很修复如初。不过制作过程十分繁琐,原料要求也很高,需要采百年天山碧荷制成,即便用灵石购买现成的,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前阵子孔雀妖君袭击万妖城时,石婆婆不小心被伤了后背,留了一道疤。抱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想法,苏檀面色严肃地将碧玉膏收进了袖子里。

“这是你给我的,别出尔反尔。”她再度确认了一遍。

“我是那种人?”李玄及冷嗤一声,又顿了顿,“我又不是你。”

苏檀刚想反驳,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忽然想起了那封他寄到苍梧山上向她索要慕焰嗔的信件。

不过这怎么能算她出尔反尔?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慕焰嗔给他。

她御云离开三危谷,高空中被湿冷的云汽扑面,大概飞过了三座山头,才反应过来。

她确实是有伤疤的。

是那天他抵在她心口的那剑。

-

万妖城是座十分古老的城池,在苏檀小的时候,她经常在城中闲逛。只不过孔雀妖君宋昭奇袭,毁掉了许多街道铺面,现在又需要重建。

她漫步在长街上。雪山之水流经苍梧山,河道旁流水潺潺,水车发出巨大的轰鸣,有孩童潜入水中抓鱼,小贩则划着小舟,沿河贩卖水果点心。

“神女!”

“神女殿下!”

万妖城的妖民都认识她,见她行来,纷纷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苏檀挽着绒毛的披帛,矜持地点点头。

正是白日最热闹的时候,长街上行人颇多,她走了两条街,感觉脖子都要点断了,随即转身要朝着人群更少的街道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神女殿下。”

她转过头去,一对熊妖父女站在她身后,她认识那位模样老实的中年男人,是一位早点铺的铺主。

只见他的熊掌之间提着只模样精巧的食盒,递给苏檀后,他赧然地搓了搓手,说是给那天那位小少爷的谢礼。

小少爷?

听熊妖讲明原委,她才明白宋昭袭击万妖城的当日,是慕焰嗔救了这对父女。

她有些恍如隔世的恍惚。

这才记起来,便宜侄子已经离开大半个月了。

他到东海的当天,给姑姑寄了一封信件。

上面说东海很好,旁支对他很照顾,他很喜欢这里的生活,让苏檀不要担心。

苏檀想说:谁担心了?

又想说:自作多情。

但她什么都没说,也没回信,只是折好了这封信,放进了屉柜里。

-

苏檀提着食盒回到拒霜殿。

她又把那封放在屉柜里的信翻出来看了看。

她可没有关心他,只是礼尚往来,拿出做姑姑的气量,回一封信也很正常。

苍梧山地处西南群山之中,而东海却是在大陆的最东边,其中距离远隔万里,食盒送到的时候,里面的糕点即便不馊了,也要颠簸碎了。

她在食盒上封了个小小的法咒,以确保糕点的新鲜。想了想,又将那叠没来得及送出的符箓也放进包袱中,最后提着毛笔,一脸严肃地坐在空白的宣纸前。

她想问,东海的生活如何?有没有交到朋友?又觉得有点太亲昵了些,叫她不太自在。

该写什么,才不会显得过分关心,又能恰到好处地提点一下呢?

他那一双爹娘的脾气,苏檀再是清楚不过。

慕归璃十月怀胎的宝贝疙瘩,多半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天上的星星也摘得,虽然前端时间的相处来看,这小孽障性情坚毅,不屈不挠,倔得让人头疼,而且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如此性情,苏檀对他的修行还是比较放心的。

思及此,她将写好了叮嘱他勤勉修行的宣纸揉作一团扔掉。最后,只克制谨慎地写下七个字:

“天愈寒,勿忘添衣。”

对着阳光,将这几个字看了看,她将其折叠起来,放进信封,唤来青绒,将打包好的行李放进它脚环上。那其实是一只做成脚环形状的储物戒,内部空间极为宽敞,装什么都不成问题。

送完信后,她在山上等了大半月,等到青绒折返回来,却没带来慕焰嗔的回信。

一开始她以为是他的信鸽脚程太慢,又耐心等了几个月,却还是没收到回信。

苏檀有些气恼,但转念一想,她毕竟是成熟的大人了,哪里会和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崽子计较?

不回就不回,她也不稀罕。

又或许,慕焰嗔是太忙了,忙着修行。这是件好事。毕竟数年光景对修真者来说不过转瞬即逝,对小孽障来说却十分紧迫。

如果他修为没有足够惊人的进步,就会不容置疑地死在天骄会上。

李玄及既然说了要和他恩仇台见,那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苏檀太清楚此人的性格。轩辕坟的子弟就这样,天生的杀手,从不会顾念旧情,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感情都难说。

若是报酬足够高,李玄及说不定连苏檀本人都杀得,更别说区区一个故人之子。

-

后来苏檀又往东海寄了几次东西。

倒不是特地去送,只是偶然看到觉得合适,便送过去。有时候是山上刚结的灵果,有时候是万妖城中看见的精巧九连环,也有时候只是一只纸鸢。送得随意,时间也随意,似乎一切都是兴之所至。又或许刚好拒霜殿的东西太多,腾出一些来。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她收到一封信件。没有落款,但字迹很好认。

小孩的字迹一般来说会比较稚气,比较圆润,但慕焰嗔的字就不是这样,是一手笔锋凛冽,很漂亮的正楷。

似乎和她较着劲儿似的,回信比她还短:

一切安好,勿念。

她不可思议地把信翻来覆去,最后不得不承认,就只有这六个字。

这有什么好送的?简直浪费信鸽的粮食。

她气了个半死,信也没折,直接丢进了屉柜里。只是转身的时候,不经意的目光扫过,她注意到了窗外墙边一株贴墙扎根的寒松。

不知何时飘来她窗前的一棵松树,年前的时候只有半尺高,却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长得飞快。

幼小的东西都是这样,正是蹿个的时候,一天变一个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变成叫你陌生的模样。

苏檀漫不经心地想到,也不知道小孽障有没有像这棵寒松一样长高。

-

两年后。

东海,杏林镇。

杏林镇说是镇,其实和一座城池差不多大。作为沿海少有的几座修真家族坐镇的城镇之一,人口繁荣,贸易也十分发达,渔民每日晨起出海,捕获新鲜的鱼虾,用符箓封冻着送往各地。因当地鱼虾肥美,物厚民丰,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差遣家仆亲自前来挑选采购,生意一向兴隆。

镇上势力最大的修真家族是慕家,来自三危谷一脉。三危谷医毒双修,亦正亦邪,人们很少敢招惹他们,即便也零散坐镇着无涯馆等大宗门的分支势力,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基本上是慕家一家说了算。

在不太平的修真界,越是平静的地方,就越难免有妖邪。

不久前,一条蛟龙现身东海沿岸。

妖族就像人族一样,也分好坏,而这条妖蛟就是条不折不扣的邪妖。不乏前去围剿的修士,慕家也派去了几波人,却无一例外葬身妖腹,尸骨无存。

此蛟以人为食,还最爱吃修为高深的修士,炼化他们的修为为己用,修行速度一日千里,隐隐有成东海一祸的趋势。

青石街上,一家不起眼的店铺林立在琳琅满目的海货店中,风吹日晒的破旧匾额上书写几个大字:无涯馆。

无涯馆门人大都是挚爱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是修真界最自诩风流的一个门派。同时,他们也是天下闻名的情报组织和掮客,当地百姓若有解决不了的妖邪和异闻,都可以花上几文钱在无涯馆张贴告示,书清楚任务内容和报酬,而自认有能耐解决任务内容的修士就会前去揭榜。本质上是一种流通在修士和凡人之间的雇佣关系。

告示榜旁的长桌上,这所当地无涯馆分支的小馆主正撑着脑袋打瞌睡。

朦胧间,门口光线一暗,这座无人问津的分馆进了个人来。

他抬起睡眼惺忪的眼皮一看,人还未看清,先闻得一阵香风扑面,霎时惊醒了。

依他坐镇分馆数年,观察往来行人的经验,这绝对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

女人衣着雪白,又戴了一顶白色的帷帽,帷帘垂下,遮住了真容,但身材高挑修长,曲线窈窕,腰肢瘦柔得似乎一掐就折,但该丰满的地方又十分有料。

这美人步履轻且稳健,可以看出有修为在身。进了分馆,但并不做声,似乎在馆内找寻着什么。

馆主便率先开口:“姑娘是镇外新来的?”

杏林镇的修真者并不多,他大部分都眼熟。况且如果之前见过这样出尘的姑娘,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他见她身上没穿宗门校服,显眼的地方也没佩戴带有宗门标志的纹章,想当然便以为,这是从外地来的散修。

散修无宗门势力做依托,修炼资源贫瘠,常常陷入金银短缺的窘境,所以来揭榜的也是散修为主。

“唔。”女人似有若无地应了声,抱着手臂踱步到了告示栏前。帷帘似一片新雪,被风微微掀起,露出一截雪白瘦尖的下巴和天鹅般优美的脖颈,馆长的心提了起来,在心里为这股风加油鼓劲,再吹起来一点,再吹起来一点……

女人将帷帘按下了,那只伸出来的手也雪白得惊人,素手纤纤。

馆长:“……”

一阵失落之情涌上。

此刻馆内只她一个客人,他便站在她旁边介绍起来。

“姑娘是想挣点银子花花?我推荐这个,这家人媳妇去世之后,连夜能听到女人幽怨的哭诉,或许是幽魂徘徊。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多半是只未成形的灵体,只要筑基期以上修为,解决并不困难,报酬也丰厚。”

女人充耳不闻,她目的明确,扫了两眼,把告示栏最上面一张单子给揭了。

馆长的双眸顿时瞪圆,连连摆手:“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说着他要伸手去抢,女人后退一步,将单子塞进袖子。

“为何不行?”

半年前,杏林镇当地一富商女儿乘船出游,未料海上掀起巨浪,连人带船一块裹入了海中。

船上有修士保驾护航,按理说区区巨浪如何奈何得了会御剑的修真者,仔细调查后才得知,原是东海之中来了一尾妖蛟,在海上兴风作浪,掠人而食。

富商就这么一个女儿,是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掌上明珠,陡然遭逢此难,悲痛欲绝,散尽万贯家财,只求复仇。因此这单子的酬金也十分高昂。

馆长连连摇头:“酬金高是高,但和这酬金所匹配的风险绝对不低,你知道慕家吧?”

女人挑挑眉梢:“哦?”

“就是咱们杏林镇最大的修真世家,从三危谷分出来的一脉旁支。虽说三危谷已经被灭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慕家的修士可是咱们杏林镇实力最强的家族啦,这单子他们也接过三次,只是每一次,都死得七零八落,逃出来的所剩无几!”

“慕家人心眼小,有仇必报,死了这么多人,已经不是酬劳不酬劳的问题,他们彻底和这单子杠上了!”馆长摇摇头,“听我一句劝,姑娘。以慕家那欺男霸女的行事作风,和他们作对,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

这走进无涯馆分馆的女人自然就是苏檀了。事情还得从七日前说起。

西南十万大山是妖族的领地。

他们在群山之中修建城池,开宗立派,统一以苍梧山为尊,信奉那座神山之上的苍梧神女。

有时碰上解决不了的疑难灾祸,也会把困扰写在折子上,递进苍梧山。神女一一过目后,若觉得有必要插手,便会派遣万妖城中的妖修前去解决。

只有很少很少的情况,苏檀会亲自去。一方面,她深受君不见之困扰,医药无方,灵力时断时续,不可在他人面前露拙;另一方面——苏檀很懒。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一只狐狸,更像蛇或者丛山,一般的狐狸是没有冬眠习惯的,但她就不一样了,天气一冷,她就只想窝在被窝里面睡大觉。

她也想过培养一个继承人,帮她处理这些棘手的事物,但无论是从出身还是天赋上,一直没有选到合适的。

石婆婆倒是很想催她成婚成家,有个配偶互相扶持,总比她一个孤家寡人支撑苍梧山的好。却又知道她心里有个对象,为这人受尽苦楚也难放手,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七日前,一封折子呈上了苏檀的书桌。

说是半年前作乱吃人又逃走的一只妖蛟有了下落,她本想随意派遣几个手下前去解决,无意一扫,发现这只妖蛟出现的地点是东海。

她从上百封折子里抽出这一张,说:“最近闲来无事,也想出去走走,这条蛟就给我亲自解决。”

石婆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檀有些不自在:“婆婆,干什么这么看我?”

婆婆笑着摇摇头:“没,出去走走也好。”

-

苏檀御云而行,三日光景,纵跃大陆,来到了东海。

听了馆长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之言,她的眉心却深深蹙起:“慕家?欺男霸女?”

她记得杏林镇这一旁支的家主,叫做慕振琪。拜访苍梧山要带走三危谷少主的时候,端的是明礼知仪,进退有度。

在旁人的口中,这位家主治下的慕家,却是“欺男霸女”?

他们交谈途中,馆中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散修,有的在看告示榜,有的坐在临窗的桌边品茗闲聊,闻得此言,出声接了几句。

“嗐,这有甚么稀奇?”其中一人说道,“三危谷本也不是什么正道,亦正亦邪,医蛊双修。这本家没了,散落在各地的这些旁支可不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吗?”

苏檀蹙了蹙眉。

“猴子?”

话音刚落,这靠门的修士就被一只大脚踹飞出去,倒仰着砸坏了告示栏旁边那张年岁悠久的厚实乌木桌。

只见一男子从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杏林镇地界说我们慕家是猴子?”

说是男子,其实只是外貌显得老气,膀大腰圆壮厚非常,其实应该比实际看起来年轻个好几岁,十七八左右。

那修士被踹得胸口都陷了进去,鼻歪眼斜,口吐鲜血,那人高马大的少年扬了扬沙包大小的拳头,露出一个狞笑:“那把你拆了,给我们猴子打打牙祭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他拳锋凝结一股强盛的灵气,便朝着那呕血不止的散修轰了下去。

那散修刚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却见眼前一道雪白的身影晃过,香风扑鼻,回过神来时,刚才在告示栏前戴着帷帽的白衣女人挡在他身前。

她修长的手指夹住了那少年粗壮的腕骨,淡淡道:“慕家的人,杀心这么重?”

少年那硕大的拳头被他夹在指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了。

刚放了狠话,就被这样掣肘,慕拾年的面子过不去,一抹羞恼的绯红涨上脸颊,他叫嚣道:

“槽你奶奶的,你这娘们儿什么人,敢来管慕家的闲事?”

苏檀见他这幅模样,掌心就有点痒。急需一张脸吻上她的巴掌。

嘴巴不干不净,该掌。

她抬手欲动,门外却在这时走进来一个美貌的鹅黄衣裳的少女,见到这幅场景,急急唤道:“拾年!你在干什么?又急躁莽撞了不是?快给这位姐姐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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