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来到世界中心(1)

2024年3月1日,天气多云转晴。

这是希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足冈仁波齐的日子。

她推开房间内的红漆木窗深吸了一口纯粹的空气。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唯有远处看似触不到边际的地方,一座雪山高高的伫立着。

希声伸出手去,双眼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向那座遥远的雪山,那就是明天她要去的地方——冈仁波齐的神山。

那个被誉为世界中心的地方。

按照永城古籍馆的规矩,凡正式入职的修复师需先转山洗罪方可触碰、修复古籍,这是这座千年小城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承袭的规矩,虽然修复师越来越少,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却始终未变。

所以,希声在永城古籍馆实习两个月后不远万里,来了这。

傍晚时分,希声走到民宿餐厅想要点碗面吃,她撑着下巴看着民宿餐厅写满了菜名的木牌,然后伸手指向那个最便宜的青稞素面。

站在黑木桌后的老板娘莫拉盯着她看了会儿,没多说什么只是冲她笑了笑,便去了厨房做面。

希声选择了靠近落地窗边的桌子,只要一偏头便看的见雪山。

她穿着简单素净的白毛衣一袭黑色的直发柔顺的垂在肩头,此时的她安静的如同雪山脚边的一株白花,连风也不愿打扰。

莫拉端着面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停下看了看正在发呆的希声,微微愣了下,然后才走向她。

“来转山吗?”莫拉端着青稞面放在了希声面前。

希声愣了下低头看了看面,“嗯,是的,但是……”她抿着薄唇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点的好像是素面。”

“送你的。”

“啊?”

“你们很像。”莫拉坐在希声的对面温柔的笑了笑,抬手指向民宿前台桌子上的照片。

金色的相框里年轻的莫拉双手环在一个小女孩的肩膀上,小女孩有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她灿烂的笑着,活像个小太阳,而那个女孩的眉眼确实与希声有几分神似。

希声一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不擅长和人交谈,更不擅长与人进行深入内心的对话。

“明早要多穿,山里有雪,冷。”莫拉说完,便站起身要回厨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的挡板后,希声才努力的扯起嘴角看向厨房。

“谢谢。”她喃喃自语道。

希声低头看了看剩下的半碗面,已经有些撑了,但她还是拿起筷子把面吃的干净。

到了第二日,希声在凌晨四时便跟随着民宿的藏民们一起出发去转山了。彼时晨曦初现,月光泼地若水,洗净了被泥垢足印踏遍的山路。

临出发前,莫拉又叮嘱了她一遍山里有积雪要多穿,又塞给她一把暖宝宝以防万一,希声不好推辞便放在了登山包里。她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出发没多久,同行的阿贡叔对希声说,“你跟她女儿有点像,可惜了,二十岁就没了。”

希声表情怔了怔,又快走了几步才轻声道,“我才知道。”她不觉有些内疚,早在昨天莫拉谈起这个话题时她真不该不做回答。

阿贡叔看着希声的表情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安慰道,“没事,这是藏地,我们相信生命——轮回,总会再见。”

希声重重的点了点头,抬头望了望天边遥远的云。

此时,月光还未完全被日头遮掩,转山的人们在未褪却的夜幕下低着头藏匿着自己的表情,希声混杂在其中也深埋下头。

按照当地藏民的说法,围着冈仁波齐转山一圈可以洗去一生的罪孽,转山十圈,便能在五百轮回中免受下地狱之苦,转山百圈,可在今生立佛升天。

她想,她对自己说了谎,在冈仁波齐说谎不知道佛陀会不会降罪于她。

来到冈仁波齐其实不止为了入职永城古籍馆,也为了她自己的罪……

“你妈犯的错,你要替她背,你记着,你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赎罪的。”

希声重重的喘息着,耳畔回荡起了姑姑对她说的这句话。

想到这,说不清是高反还是不好的恐惧带来的冲击,希声只觉心跳剧烈,耳膜承受着莫名的压力随着心跳声一下一下被无形的力击打,她难以自抑的剧烈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垂下头大口呼吸着,待到气息渐渐平稳时她恍然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神山脚下。

此时,已然依稀可以看见晨雾中正在磕拜长头的朝圣者们,其中不乏年入古稀的老人以及背着婴孩的母亲,他们将整个身体匍匐在潮湿且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沾染了泥土也浑然不自知,她看着他们单纯且虔诚的信仰,深觉自己这种带着目的而来的人更显自私。她正这样想着,身后的藏民突然打开了手电筒,前方黑暗的石子路被骤然照亮。

她转过头,同行的藏民吉扎摇了摇手电筒,口中念了句“扎西德勒”,嘴角扬着笑意。

她有些恍惚的冲他点了点头,再转过身去,前方已是一片明亮。

凌晨五时,转山的人越来越多了,磕拜长头的人也越来越多。

希声渐渐觉得双腿有些沉重,脑海中的杂念、耳畔的杂音越来越多。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临行前莫拉说的话。

“转山的时候不要多想,把脑子里的想法清空,头脑里越轻,脚下的路才能越轻。”

希声合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要不要试,磕长头?”吉扎问道。

与旅客同行转山是这家民宿的服务项目之一,没有额外收费,因为虔诚的藏地信徒乐得如此,他们认为这是在给自己积福报。

说着,吉扎双手合十然后高高举过头顶,接着两手按地整个人匍匐趴下,双手再度合十过头,继而慢慢撑地起身,再次双手合十问讯。

“试试?”吉扎笑的灿烂,一口白牙在年轻且黝黑肌肤的衬托下格外明晃。

希声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克服着□□带来的不适,艰难的完成了一套动作。尽管身体伏地时她感到一阵眩晕,但奇怪的是等到再站起身时她竟觉得自己的头晕耳鸣好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于是,她试着再次重复了一遍长头动作。

待到第三次完成长头时,她缓缓睁开双眼,希声的眼前愈渐明亮。

天边渐露鱼肚白,日出的金光如同散碎的金砂落入手电的强烈光束里,豪爽的倾洒在前方朝圣者的肩头上。

“希声。”

“嗯?”

希声回头看向阿贡叔,并顺着他的手电光芒看向身侧。

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瘦弱男人正匍匐于地面,他四肢修长,裸露在外的手节皮肤无比苍白,整个人浸在手电的光束里,如同一笔被神遗落在人间的墨迹,晕染在了这条通往世界中心的泥沼之路上。

希声低头看了看他,不好确认这人是晕倒了还是只是匍匐着,转山路上古怪的人多,她生怕自己打扰了别人礼佛时的“恭敬”。

只是待她又走过一段路,抬起头看了看天边渐渐浮出的日光时,只觉胸口一阵难以形容的撕裂感,下意识的她忍不住转过身。

而此时她发现那人还趴在路上一动不动。

希声向四周看了看,周围的人一心向前而行,或许是太过专心也无人愿将余光分予这行为“诡异”的同行者。

希声轻叹了口气,做出了几乎平日里的她完全不会有的举动。

她转过身走向了他。

阿贡叔与吉扎互相看了看,便也跟上希声走向了那个男人。

希声蹲在地上,犹豫着伸出了手,她试探性的拽了拽他的西装袖口。

“喂”

毫无反应。

她只好冲身后的藏民们挥了挥手,两个人快步赶了过来。

阿贡叔拍了拍他的背,依旧毫无反应。

见状,三人忙将他翻过身。

光洒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个脸颊十分消瘦的男人,面色苍白若绢纸,浓密的睫毛愈显漆黑,褐栗色的头发上沾染了些泥土,尘垢混杂着汗水贴服在额头上。

他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

“要打120吗?”希声忙问道。

阿贡叔愣了下,毕竟这是希声来了民宿后第一次主动和他们讲话。

阿贡叔摇了摇头,用并不熟练的汉文说道“山路,开不进来。”

阿贡叔回头看了看,天光越来越亮,前来转山的人愈多了起来,只怕如果不赶紧将男人送下山,山路拥挤下山会更难。

“吉扎,背他。”

年轻一点的藏民吉扎忙背起男人。

“背的动?”希声问道。

阿贡叔与吉扎相视一笑。

吉扎弯起两个手臂,大臂上的肌肉撑起了麻布衣衫,他憨笑道,“吉扎扛的起一头牦牛。”

希声笑了笑,比起一头牦牛,背起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的确轻轻松松。

“我们带他下去吧,你要下山一起,还是接着转山?”吉扎问道。

希声看了看天边渐渐完整的日头,金光笼罩在雪山上似是为层层洁白镀上了一层薄金,美的耀眼。她又看了看吉扎背后的男人,从他的穿着与长相判断多半是个汉族人,若是有紧急情况要联系亲属,有她在身边沟通起来多少也方便些。

“我跟你们一起。”

阿贡叔摸了摸自己的背,“那你的罪呢?”

希声愣了愣,果然他们知道每一个前来转山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见死不救不是又多了一重罪。”她避开阿贡叔的视线低声道。

吉扎向上颠了颠男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常说。”

希声笑笑,“是,走吧。”

下山的路上,男人依旧面容痛苦,希声试探性的与他对话,想要问清他的信息及身体状况,但许是太过痛苦他迟迟无法发出一言,只是偶尔嘴唇嗫喏却依旧无声。吉扎见状,立马加快了脚步。

“不会是心脏病吧?或者高反?”

阿贡叔嚼着烟草快跑着含糊道,“像癔症。”

癔症?

她的确知道有不少得了癔症的人不远万里来到冈仁波齐只为洗刷前世业力以求今生解脱,但毕竟从未见到,如今眼见倒觉惊奇。

“那不会挡了人家救命的路吧?”

吉扎喘息着说道,“怕不是,那就害人了。”

希声点了点头,心想确实如此。

没过多久,便有一幢白砖红瓦的三层藏式建筑映入了他们的视野,有些干裂的木牌上赫然写着“愣野民宿”四个字。

“到了,到了。”

阿贡叔忙快跑了几步先去民宿喊人出来接应。

不多时,几个藏族小伙子便跑了出来架起了吉扎背着的男人。任凭吉扎扛的起一头牦牛,可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走上如此遥远的路途也是累的不轻。年轻的康巴汉子趁着倒手的空闲猛将水往嗓子里灌,酣畅淋漓后,才跑上楼和阿贡叔一起冲着民宿的藏医用藏语解释着眼前男人的状况。

希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平躺在卡垫上的男人,他双眼紧闭,眉心蹙在一起,额头上汗水沁出,脸色也愈渐惨白。

她看着他的模样不由也皱起了眉。

“他好香。”

阿贡叔家的小孩丹增跪在卡垫前仰头看着身后的希声说道。

香?

希声这才反应过来,难怪这一路都闻得到淡淡的香气,原来是他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像是纸张书卷的气味?木质中藏着淡淡的米香。

“是纸张的香气。”希声悄声对丹增说道,她虽不擅长与成年人交际却莫名的与孩子投缘。

丹增摇着头,“他是人,不是纸!”

希声抿了抿唇,她思索着该怎样向这个四五岁的小孩解释香水的概念。思索再三只好顺应他的话,索性不解释了。

“他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难受。”希声回头向藏医说道。

藏医点点头,一边为他施了最后一针,一边说道“针灸可以短暂缓解痛感,之后还是要送医院。摸摸他身上有什么证件、手机,联系下家人。”

希声看着男人有些犹豫该不该下手,会不会有些冒犯。

“那我打120,还是开车送他去?”吉扎问道。

趁着藏医与吉扎商量之际,希声对丹增悄声道,“你去摸。”

丹增面露兴奋,这对小孩来说无异于探宝的游戏。

丹增摸索半晌,却只掏出了一块木牌上刻着一个诡异的文字,木牌右上角处拴着一个小小的绳结,连手机都没有找到。

“不是藏文。”丹增颠倒着木牌上下左右看个不停,也不知道这诡异的文字该怎样识别,似乎从上看从下看都是相同的模样。

藏民们互相摇摇头,似是也不识得这文字。

“希声,认得吗?”

希声愣了愣,她看着木牌。

柳叶般的笔画,笔锋处无比锐利,寥寥三四笔,以丹朱色勾画在木牌上。

希声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她说了谎,在冈仁波齐说谎,只怕她的罪更重了。

银针刺进了男人的人中处,不多时他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些,可任凭丹增拍他的手臂他也依旧没有清醒。

“先送医院,我开车。”

说着,吉扎又要扛起男人。

吉扎的手还没碰到男人,他的身子便骤然蜷曲了起来,汗水大颗的从额头滚落,似是比刚刚藏医施针前更加严重。

吉扎吓了一跳反倒不敢伸手碰他,只怕会让他更加难受。

“藏医!看!”吉扎忍不住大声道。

藏医忙上前摸住了他的左手脉搏,又将男人的袖口卷至小臂处,裸露了不多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疤痕,像是一条又一条白色的小虫嵌入他的肌理啃食着他的骨肉。

“倒是不见外伤。”藏医低语道。

希声听了藏医的话,心里只觉奇怪,明明是这么重的外伤.......

“丹增,你看他的胳膊。”希声看向丹增,小声道。

丹增凑了过去,又跑回来说,“又白又细,还香。”

“那疤痕.......”

“啊?”

“嗯,没什么。”

希声揽过丹增,抬手揉了揉眼睛,没再多言。

片刻后,藏医抬起手又搭在了他的右手脉搏上。

“藏医的表情,第一次见。”吉扎在希声身侧小声道。

藏医的眉心蹙若盘结,他行医多年,即便是得了癔症之人也见过不少,虽病者身带异相但至少脉相仍然是常人的律动,因此从心血行气判断出问题并不难。但眼前这个男人不同,他的脉相不符合任何史书里记载的症状。

藏医不由也开始紧张。

他摇了摇头,站起了身。

“他要死了?”丹增童言无忌的问道。

“不是。”

“那藏医摇头干嘛?”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藏医颓然道。

“那我打120。”希声道。

“等等!他的脉相……”藏医阻止正要打电话的希声,他欲言又止,转身用藏语对阿贡叔说了几句话。

阿贡叔的表情似是十分惊讶,看了眼希声又用藏语回复了藏医。

希声听不懂他们的藏语,但也知道他们突然转换语言对话定然是有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

半晌,阿贡叔拍了拍希声的肩膀,“或许有个人知道他的问题,我去喊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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