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希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月色跳过木窗跃入希声的眼中。

她一颗一颗数着月亮边的星辰，一如她在永城古籍馆的阁楼中那般。

一颗又一颗，一日又一日。

第二天，希声起了个大早，也顾不得吃早饭便站在民宿门口等待邬旭与王伽。

可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这两个人，只好问向莫拉。

莫拉端着一碟牛肉饼看向希声，“他们一大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希声，你吃早饭了吗？”

“我先不吃了。”希声说着便抱着包书纸冲向了图书馆，她决定不等他们，直接向上面报备。

市图书馆的古籍部是一座旧制办公楼，低矮破旧，甚至还不如永城古籍馆。铁制的大门紧闭着，唯有矮楼边的收发室里坐着一个身着传统藏袍的老人。

希声看着紧闭的大门，心想今天不是周二吗？

“姑娘，找人？”老人从窗里探出头看向希声。

希声忙跑了过去，“您好，古籍部今天没有人吗？”

“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这古籍部的工作人员都去了B城参展，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半个月……”

老人看了看希声，又看向她手里紧抱着的文件袋，他在古籍部呆了多年，偶有一些在拾到古经的村民，大多如此神态，“你很急吗？”

希声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开口道，“我有一幅破损的残页，有些年头了，想送来馆里，但既然馆里没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难修吗？”

希声愣了下，没想到老人会问这样的问题。

“难。”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非常难”。

老人突然笑了起来，“行，那你进来坐着等会儿，我们馆长刚打电话说今天有两个B大的专家来馆里借工作室，说不定他们能给你提供些帮助。”

希声闻言大喜，忙向老人道谢，然后抱着文件夹进了平房。

只是这一坐就是三个小时……

希声撑着下巴，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她来的时候是早上九点，现在都十一点多了……

“他们还来吗？都中午了……”

“现在还没来你就不等了吗？”

老人的话怼的希声一时哑然，她只能支吾道，“还是要等的。”

“那就等嘛，日子就是这样喽，等啊等，等到你等不下去的时候人就来了。”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希声撑着下巴都快打起了瞌睡。

“人来了！”

希声浑身一激灵，忙站起身。

果然，远处走来了两个身影，只是这身影怎么如此……

邬旭？王伽？

“妹妹啊你可真是？说好了在民宿门口等，找莫拉打你手机也不接，你竟然自己跑这来了！”王伽看向希声惊讶道。

希声见来者是他们，只能不好意思的讪笑着，“我早上没找到你们。”

邬旭摇头道，“我俩知道馆里没人，所以早上去了文化馆联系了一下上级领导，先借他们的工作室，看看修复难度，好在我俩还算专业，应该能看出个一二。妹妹，要沉得住气，古籍修复最不能急。”

希声愣了下，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一行人跟着老人进到了馆中，希声看向四周，果真馆内的条件也要比永城差些，也是古籍部嘛，经费向来少，

“这就是修复工作室了，专家们别嫌弃，条件肯定跟B城比不了。”老人笑着说道。

虽然破旧，但房间还算宽敞，三张长宽超一百厘米的工作台放置于屋内，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红色案子，补书版、排笔、裱版、椎板、棕刷……平平整整的编着号放置于铁架子上。

“来吧妹妹，把残页放这吧。”

希声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文件袋，双手捧着将隔离好的古籍放在了案上，邬旭的目光却停在了希声的双手上，直至她将残页放在了桌上，邬旭才开口道。

“把手摊开。”

希声忙将双手藏到身后，低下了头。

“摊开。”邬旭的口吻像极了希声师傅。

希声只好摊开了双手。

冻裂的皲口、两只手心红彤彤的，到现在还没恢复。

邬旭伸出了大拇指，“你竟然真的挖了这么久。”

希声低着头没有讲话，她知道这两个人一定觉得自己太蠢了。

“果真有王灿的影子。”邬旭默默道。

希声愣了下，忙摇头说不敢不敢，然后转移话题道，“这个残页，确实很难修补。”

她的语气是肯定，不是疑问也不是询问。

邬旭看着她，轻笑了笑，“是，昨天说过，很难修补，别说在这，就算是拿回B大也只有少数专家才能修,而且馆里现在排队修复的古籍项目很多，这张包书纸至少要排个一两年。”

希声听到邬旭的话，骤然眉头紧皱，邬旭察觉到了她的神色，于是发问道，

“你叫希声？”

“是。”

“希声，如果今日是你来修复，你的方案是什么？”

王伽听的一怔，心想邬旭这不是存心难为人家小姑娘，就算是B大古籍专业的高材生也不见得能对付这么难修补的残页，而眼前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古籍修复从业者，哪来的办法。

希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有些焦急的问道，“您也没办法吗？”

“更想听听你的看法。”邬旭坚持道。

希声想了想认真道，“我并不十分肯定，但依我拙见，其实单就残页而言并不算难修补。”

王伽笑道，“好大的口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希声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修补不难，其方法可以效仿敦煌遗书的修补方法，除尘、补破、包纸、折回。但真正难的地方，在于……”希声顿了顿，继续道“在于这不只是一张普通的残页，而是它大概率历经千年，其本身便是历史，因此，并不是补全便是完成，它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全部。”

“它的全部？”

“对，全部，并不只是补齐它残页上隐隐透出的文字便算是结束了，纸张厚度、原料、加工，最重要的是万万不能揭薄，还要谨防其纤维遇水膨胀，这是黄云母金叶发笺修补最难的一点，否则其文物价值和原料价值都会受损，如果不能整旧如旧，那就是罪过了。”

希声低着头看着残损的页片，默默说完了这段话，其实最后一句是她师傅常叮嘱她的话，如今当着外人的面说了出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她见对面的两个人一直无言，忙抬起头来，却见二人用极为惊讶的目光看向她。

“不好意思，两位专家，是不是我的话说的太不知深浅了……”

王伽瞪大了双眼摇着头，“希声，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这是王伽第一次喊出希声的名字。

希声不好意思道，“我大学没毕业，后来一直跟着师傅学习了。”

“你师傅是？”

希声轻声道，“他只是南方小城的一位装裱师傅。”

二人听完，顿时双目瞪的更大了。

邬旭忙按住又欲讲话的王伽，“所以你的意思是，修补的难点在于配纸。”

“是。”

“那依你看配纸该去哪里找？”

“如果我自己尝试仿制的话.......”

王伽与邬旭对望后笑道，“希声，你知道为什么B城图书馆的古籍项目修复的如此之慢？”

希声摇头看向他们。

“因为配纸难找，很多修补纸张都需要私人订制，而如今接受古造纸的工作室更是少之又少，且不说价格昂贵利润低，光是人工就已经是一大笔费用了，而且仿造古制，易学难精，要不断的尝试才.......”

“事在人为。”希声忍不住打断了王伽的话，“抱歉，不是有意打断，但我想试试，如果制不出，那排队等待就是这张包书纸的宿命了。”

邬旭觉得希声的回答有点意思，于是继续追问道，“那你的仿制方法是什么？”

“不知道用云母洒金宣纸的制作方法，调整厚度并将有色纤维堆放其上，是否可行。”

王伽皱眉道，“你知道颜色调整一致难度有多大吗？”

“一遍又一遍的实验应该可以试的出。”

“要是试了一百遍也不行呢？”

“那试一千遍。”

“一千遍还是不行呢？”

“不是还有二位专家吗？”希声突然歪头笑着说道，“你们一定有办法！”

邬旭微笑道，“可你不担心我们两个不愿意熬这份辛苦吗？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

“你们会的。”

“为什么？”

为什么？

希声的眼前浮现出了那日暗夜公园里四人站在星辰之下，眼中的熠熠光芒，他们挚爱天上星，一如古籍人对古籍的惜视。

“古籍人，是一天都不忍先贤以残躯苟活于世的。”

希声垂眸，一字一句说道。

“它虽是包书纸，却与经同体，同体同生。”

邬旭和王伽看着此时的希声，她虽然垂眸望地，而她攥紧的双手以及话语中流露出的坚定语气却让他们两个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窗女孩的身影。

“好，你去试试制作配置，我们想办法联系B城的私人工作室，同时进行，总有办法。”

“但我进不去材料室……”

王伽忙道，“这个好办，门口的值班师傅有钥匙，我现在给他打电话，材料室在二楼拐角，我刚看到了，你先过去等。”

希声忙答应下来，抱着包便冲了过去。

邬旭看着希声的背影，心中满是赞赏，他不敢相信在藏地也可以遇见提起古籍修复时眼中有光的孩子。

“这么好的苗子，要是能带回研究室就好了，可惜了大学没毕业，进不了编制。”王伽摇头叹息道，“不过看这孩子，挺有灵气的，怎么会没读下来呢？”

邬旭抿着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先等等看，是说大话还是真的吃的了这份苦，过几天就知道了，还是联系一下羽然那边，让她帮忙找一下配纸。”

王伽道，“好。”

注：本节关于残页修复知识点来源于杜伟生老师的《中国古籍修复装裱技术图解》，关于材料重制方面实属虚构只为情节需要，因本人实在于古籍修复方面只知深浅，欢迎各位专业人士指导，定虚心求改。

1）配纸：为古籍寻找修补破损之处的材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二章 青嘎寺的一场清梦（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