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万里银装肃杀时,夕云山依旧芳草萋萋,温泉汩汩。

白羽枕着臂,叼了根狗尾巴草,躺在忘忧泉边柔韧的青草地上,修长的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

青草香气幽幽而来,沾染在洁白的衣裙上与乌黑如瀑的发里,满身沁爽。

她呆望着幽远天空中散落而下的白雪。那种风雪不沾衣,严寒不欺身的感觉令她心头涌上安心与惬意。

六年之约快要到了……

密睫下的乌瞳渐渐深邃,回忆如雪片纷飞而至……

*

五年前也下着大雪,那年她十岁,一身男孩装扮,栖身在景阳城外废弃的荒庙里。

三日未进食的身子虚弱无力,面色苍白如纸。

狂风席卷雪花呼啸,刮砸着迎面扑来,毫不留情地钻入破旧单薄的青衫,掠夺了余存的一点温热。

她拢了拢不贴肤的宽大衣衫,瑟缩着身子,脑袋晕晕晃晃地向景阳城外的厨余堆走去。

天色渐暗,她要赶在农户拉走厨余前寻些食物。

积雪深至脚踝,人迹罕至。

在见到厨余堆的那刻,她用尽了所有力气,眼前一花便载倒在了雪地里。

此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腹部不会因饥饿疼痛,身子不再感到寒僵,也不用再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耳边忽地回荡起爹娘气若悬丝的话:“乖囡,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想答应,一切却那么的无力,无声喃喃道:“爹……娘……我想你们了。”眼角划过了一道温热。

仰身坠入了沉寂的黑暗中,化作了一片白羽轻轻坠落,如雪花一般,轻盈,自由。

唇间泛起了浅淡的笑意。

“醒醒……”

“醒醒!……”

清润的嗓音如汩汩春水,承载着白羽摇摇荡荡,忽来的震晃,蓦地将她从沉寂中抽离。

颤动的眼睑撑开了一条小缝,睫上的雪在睁眼时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

她见到高大的身影,与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仅一瞬,眼又无力地阖上了。

迷迷糊糊中一股温润的水流从唇间流淌,通往喉中,暖入心里。

身子被一股力托起趴在宽大温暖的肩头,起起伏伏。她沉溺在这安稳与舒适中甜甜睡去。

嘲笑,欺凌的声音伴着一迭邪恶的笑将她若有若无的意识聚拢,围上耳侧。

“瞧这愣小子背了个乞丐……”

“不如抓了他们去做童子祭,换些赏钱?”

“我看行,一个乞丐,一个愣子死哪儿不是死。”

“你们!……”清润的声音忽地愤怒。

话语间,似乎有年幼的孩童在渐远渐近地唱着童谣:

“神女,神女快快现,

莫叫童子把命丧,

一人祭天救万民,

功德无量好升天。”

白羽心头一紧,虚弱的眼睑眨了眨,身子在动荡后摔地翻滚,听见拳打脚踢与闷哼的声音。

“无赖!”一声呼喝,打声愈烈。

……

当她完全清醒时已在一家屋里的床上,第一眼便见到那个身材高大,模样憨厚的少年。他脸上挂着彩,涂了些药膏子。

“是你救了我?”

她睁着迷茫的大眼四处望了望。普通人的家,布置素净,收拾得井井有条。

暖白的床帷间弥散着干净的皂香气与阳光的味道。

若是以前,她见了人定会慌忙躲避,可此时不再害怕。

少年点点头,又立马拨浪鼓似地摇摇头,“我叫阿卓,你病了,在我家住着吧。阿爹、阿娘都是好人。”

他端来温着的药,舀了一勺喂在她嘴边,却被有些顿滞的手接了过去。

尚有稚气的声音赧然道:“谢谢你,我自己来。”

阿卓歪头,漆黑的眸子微微打量,冲她笑,“你叫什么名字?”

紧抿的唇在想起那个梦时开口道:“我叫……白羽。”这么说后她笑了笑。

相处了几日,他并不像那帮人说的愣,只是有些傻乎乎的。

与城里小孩玩时,白羽常低着头,与人生分。

阿卓为了逗她开心,想到什么,忽而向她笑了笑,问大家:“你们说什么东西最白。”

邻家女孩慕云蝶忽闪着大眼道:“是雪。”

阿卓摇摇头。

县令的儿子林风说:“是纸。”

阿卓又摇摇头,见大伙猜不出,笑起来,“告诉你们吧,是白羽。”

白羽听见这个答案时有些羞赧,唇角却在泛笑。

慕云蝶跑来,抱着白羽的胳膊笑嘻嘻,“那不就是白羽哥哥么。”

林风不服气,“凭什么说是白羽?”

阿卓慢条斯理,“雪一踩就黑了呀,纸沾了墨就花了,只有白羽哪怕沾了污,在水里濯濯就干净了。”这么说着他憨憨地笑起来。

“幼稚。”林风冷着脸。

阿卓瞥了他一眼:“就你不幼稚?这里你最小,身子板也弱,动不动就晕倒了,还没我健壮。”

“牛比你更健壮。”林风还嘴。

“哼!”阿卓生气地将脑袋侧向一旁。

*

白羽回忆到这里,忍不住发笑,额心蓦地砸下了什么,黏糊糊还有些温热。

耳旁传来清鸣的鸟叫声,只有她与流光能听懂的鸟语,“蠢货,又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笑?”

她本能地往额头摸去,送至眼前一瞧,眼睛倏忽放大,气急败坏地大叫,“小白,你个王八蛋!”

霎时弹坐而起,邪火陡然一蹿。

四处张望却不见半点影子,这混蛋,若被她抓住定要宰了它!

嫌恶地望了眼自己的手,只好先去了泉边。

泉中腾起的薄雾下,依稀可见清丽俊俏的倒影在手的搅动中荡散。

白羽气呼呼地濯净鸟屎,甩了甩手上余水,又取帕子擦干,转身便去找名叫小白的鸟儿。

寻了一圈,疑思间,目光聚向泉边的冰雪李树上。

此树恰如其名,枝干雪白,银叶欲滴,与白羽的白衣相互映衬,冰清玉洁。结下的果子如一颗颗覆着薄霜的冰晶球一般。

每来此处,她都要数一数树上的果子,多没多,少没少。

只是数来数去还是三颗,不过有一颗已经成熟,瞧着汁水丰盈、饱满清透的样子,令人垂涎欲滴。

白羽心中暗喜,还好小白没偷吃,她可是等了许久。这般想时,乍见一团白色绒球混在叶下。

哼……这笨鸟竟想鱼目混珠。一手结下灵网,挥手掷出。

“叽,叽……” 小白扑腾了两下,叫起来,“放开我,蠢货!竟敢……竟敢……”

竟敢什么来着?迟疑一瞬怎么都记不起方才想说什么。

它常常这样,但凡想提起自己尊贵的身份时,忽地就忘了。

小白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昂着头轻瞥她一眼,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

一只手轻松地抓起了它,紧捏在掌心,白羽得意地凶道:“让你在我头上拉屎,还有,不许再提‘蠢’字!”

这威胁丝毫没起到作用,小白似乎将她拿捏惯了,连看了她几眼,试探中携着挑恤,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字,“蠢……”

白羽登时逆了毛,恶狠狠地盯着它,手上的力道紧了又松。

提起蠢字,两人便如冤家。当年白羽不识字时便被小白欺负过,那时她还不懂小白说什么。

在书院习字时,小白扑闪着清纯的眼睛,啄了书中的一个字要她认。

白羽不可思议地回道:“这个字读我。”

小白蹦跶两下,用小嘴翻了几页,又啄了一个字。

那字笔画繁多,白羽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认出。只见小白用翅膀捂住嘴,眯起眼睛“叽叽……”了几声,似乎是在嘲笑。

她气呼呼地道:“那你说是什么?”

小白叽喳,小爪退了退,闭眼昂起头,很是不屑的样子。

次日,便从师傅那里得知是个“蠢”字。

回过味后,她气了好一阵子。

竟被一只鸟给耍了,还是只会识字的鸟!

此后,白羽修了灵法后才听懂它的鸟语,每日不是蠢货便是蠢丫头。

她蠢吗?她觉得自己聪明得很。

寻常人需上十年才看得完的浩瀚书海,她五年便已看遍。灵法也是一学就通,大多数人还在聚灵,她十五岁便已修至化境期,更是自创了绝招断水剑法,连师傅都夸她聪慧。

它才是只坏鸟!蠢鸟!常常期期艾艾地不知在说什么。

不过说来也怪,她只能听懂小白说什么,却听不懂其他的鸟兽。

*

白羽快被气爆,瞧着它故意作对,欠揍的模样,气着气着又气不起来,蓦地有些好笑。

与它生活了五年什么架没吵过,什么闹没打过,只是一人一鸟从未绷脸超过一个时辰,虽不太在意这些小节,但这仇岂能不报?

她知道小白的软肋,眉心一展,有了坏主意。抓着它里里外外揉捏了个遍,还抱着它的小脸小嘴亲了又亲。

谁让它方才骂了她,当然要欺负回来,更何况这般软乎乎,圆溜溜,可爱死了,谁不想上手捏两下?

“喂……你!”

小白将怒不怒,索性一闭眼任她为非作歹。

白羽尽兴后,见它已被揉搓得目光迷离,醉生欲死,在它颈下最柔软的位置猛亲了一口。

“你欺负我,我欺负回去,我们两清,不如吃个果子一笑泯恩仇?”

这般说着将小白塞进怀里,爬上了树。

她跨坐在树杈,瞅着那果子,手将伸不伸,犹犹豫豫。五年前她曾吃过一颗,只是……

*

“白羽,接着。”阿卓坐在树杈,扔下一颗果子。

白羽伸出半大不大的手,稳稳接下,那果子瞧着汁水满盈,正欲入嘴时忽地不见了,只觉得手心凉飕飕的,整个身子轻盈飘逸,神清气爽。

“阿卓,果子不见了。”她慌忙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

这果子是师傅命他们摘来吃的,可还未尝见滋味就没了。第一日拜师,也不知师傅会不会责怪她暴殄天物。

阿卓安慰,“别急,还有一颗,你尝了什么滋味告诉我,若师伯问起,就说我吃过了。”

“可那本是你的。”白羽咬着唇,擦去委屈的泪光。

阿卓温和笑起来,又摘下一颗,本想让给她,那果子倏地又不见了。

树上再无熟果可摘,这下可把两人急得搔头抓耳。直到回去复命,才知每个果子都是机缘。若消失了,便是化为某种属性的清气助人修行。

想起那时两人傻傻的样子,白羽唇角泛起了笑。如今这果子又熟了,她依旧想尝尝是何滋味。

趴着身子凑到果子前,心想只要让这果子以为还长在树上,应该就不会消失吧。

离果子越来越近时,险些就到唇边。小白倏地从衣襟里蹿了出来,吓了她一激灵。

只见它两爪正蹬着那颗熟果,眸子阴沉,“你想压死本……压死我吗?”

此刻小白还沉浸在上一刻的盘弄中。那分明该是一种羞辱,偏偏它还很受用,竟觉得整个身子酥麻舒爽得快要死掉。

它……它怎能任由她胡作非为!它怎能沉沦至此!

暖乎乎的阿卓[红心],贱兮兮的小白[鸽子][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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