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大战的尾声,是以裴云行跳下诛仙台结束的。
血色天幕低垂,腥风卷着焦土的颗粒与未散的法力余烬,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满是绝望的气息。
裴云行的师父,立于那维系着最后防线的结界之外。
周遭是尸山血海,唯他一身白袍胜雪,纤尘不染,与这炼狱景象格格不入。
他的掌心正凝起神力,眼神淡漠,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印在了裴云行的心口。
她毫无防备。
“噗——!”
那一掌的力量瞬间在裴云行体内炸开,五脏六腑仿佛被碾碎。
她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倒飞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那封印着魔尊的结界之上。
“嗡——!”
结界遭受巨力冲击,发出剧烈震颤。
裴云行的身体软软滑落,砸在满地碎石之中。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撑着剧痛欲裂的身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坐起。
随即她便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珠接连从唇角溢出,砸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血花。
“为师是为了三界。”
师父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平稳无波,仿佛方才那一掌,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与碾死一只蝼蚁无异。
裴云行闭了闭眼,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于心中的悔恨。
两行清泪混着唇角的血珠,无声地滚落。
她的指尖死死抠进身下的碎石,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你不配做我师父。”
她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决绝。
话音刚落,裴云行用尽残存的神力,瞬移至诛仙台。
她没有回头,纵身一跃,衣袂在狂风中翻飞,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再无踪迹。
*** ***
裴云行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她躺在黏腻的泥地上,浑身湿透,单薄的粗布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弱的轮廓,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脑袋昏沉欲裂。
裴云行她只记得自己跳下诛仙台后,她的神魂竟未消散,而是在无尽的虚无中飘荡,最终辗转坠落至人间。
机缘巧合之下,附身到了这个刚刚投河而亡的少女身上。
随后,她用几乎枯竭的神力,勉强替换了周遭人对这少女的记忆。
做完这一切,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力竭晕厥过去。
裴云行艰难地环顾四周,竟是一间极其破败的茅草屋。
屋顶破了几个大洞,惨淡的天光从中漏下,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
墙角堆着散发霉味的潮湿稻草,除了一张歪斜的木板床和一口破锅,几乎家徒四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环境恶劣至极。
身前站着一个妇人,眉眼刻薄,双手叉着腰,声音尖锐:“竟敢躲在这里偷懒,还不快给我滚起来干活!”
裴云行大脑虽昏沉,却依旧飞速运转,瞬间理清了当前的处境。
眼前这气势汹汹的妇人,应是这府中掌管下人的管事嬷嬷。
而自己,大抵是这府中一名丫鬟。
身份低贱、命如草芥。
想来是原主承受不了这欺辱,才选择了投河自尽,一了百了。
而她裴云行,才有机会占据了这个身体。
她不能死。
既然跳下诛仙台都没能让她彻底湮灭,那么,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活下去。
裴云行在心中默念,强撑着身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伸手探入怀中那湿漉漉的衣襟内侧,摸索了片刻,指尖触碰到三枚铜钱。
这大概是原主最后微不足道的积蓄。
她将这三枚铜钱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至那管事嬷嬷面前。
她垂下眼眸,声音顺从:“嬷嬷通融,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嬷嬷能为奴婢安排个差事。”
那妇人见到铜钱,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如同饿狼见到肉。
她一把夺过铜钱,指尖熟练地摩挲着边缘,仿佛在确认成色,眼尾都笑出了褶子,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带着施舍般的意味。
“哼,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去浣衣局吧。”
裴云行低眉顺眼地谢过,依着脑海中残留的记忆,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她本以为这只是一处寻常的富贵人家,岂料越走越是心惊。
穿过几道月洞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红墙高耸,望不到尽头,朱漆宫门巍峨矗立。
这里……竟然是皇宫。
裴云行脚步一顿,唇角自嘲般扯了扯,泛起无边苦涩。
真是刚逃离了天界,转眼又坠入了这人间樊笼。
不知此生,还有无脱身之日。
行路间,她暗自尝试捏了疗伤法诀,想稍稍恢复些气力。
未料,指尖刚凝聚起的灵力,便听“噗”地一声轻响,那缕灵力便骤然爆散。
裴云行怔在原地,无奈地盯着自己的手,满心怅然。
她的神力,竟已衰弱至此,连最寻常的术法,都无法施展了。
正怅惘间,余光瞥见一抹鹅黄色的衣裙掠过廊柱,身影轻悄,迅速闪入了不远处的一间后厨。
那衣裙料子细腻,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裙摆绣着细碎的花纹,瞧着便知身份不凡,绝非普通宫人所能穿戴。
可若是宫中贵人,怎会独自一人,如此鬼鬼祟祟地亲自来后厨?
裴云行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疑惑。
她如今自身难保,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管他人的闲事。
她俯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胡乱抹在脸上,想要以此遮掩住自己的容貌。
在这深宫里,过于出众的美貌,从来都是祸端,而非福泽。
裴云行刚要迈步离去,那后厨内突然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夹杂着孩童的啜泣:“你个下作的小贱蹄子!竟敢偷厨房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裴云行脚步一顿,闭了闭眼,想装作未曾听见,径直离开。
她如今神力全无,自身难保,何必去蹚这浑水,引火烧身?
可硬着头皮走了数步,那孩童的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凄厉无助,终究是触动了她心底的不忍。
挣扎再三,她终究还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就这最后一次。她在心中告诫自己。
或许,她也存了一丝私心。
那个孩童,瞧着便非寻常人家,若能结个善缘,或许能成为她带来一线生机。
她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后厨木门。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女孩趴在地上,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双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死死护在胸前,单薄的肩头因恐惧和哭泣而瑟瑟发抖。
她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正高高扬起手臂,手中一根手腕粗的棍棒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朝着女孩狠狠落下。
这一棒若是落实,以那婆子的狠劲,怕是要当场毙命。
裴云行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
她冲上前,在那棍棒落下的前一瞬,猛地将地上的人拽起,紧紧护在自己身后。
“呼——!”
棍棒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
“哼,来了个不长眼的玩意儿!”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只见一个眼神阴鸷的太监缓缓踱步而出,他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直接吩咐左右:“既然撞见了,那就一并处理掉!干净利落点!”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牢牢钳制住裴云行,那巨大的力道,让她动弹不得。
那凶恶的婆子再次狞笑着扬起棍棒,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裴云行的头颅。
棍风呼啸,带着死亡的气息。
裴云行心中一沉,一阵后悔。
难道自己,要莫名其妙地殒命于此?
就在这时,被她护在怀中的女孩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一个转身,竟用的身体护住了裴云行。
裴云行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嗖”地一声破空轻响,一道寒光擦着她的耳畔疾射而过。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传来。
那挥棒欲下的婆子动作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心口处的那枚暗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随即身躯轰然倒地,溅起更多的尘土。
门口,一道冷冽的男声响起,带着威压:
“好大的狗胆!竟敢伤安阳公主!”
裴云行心脏狂跳,抬眼望去。
门口逆光处,站着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子。
他身着玄色暗纹锦袍,衣料华贵,腰束同色玉带,更显腰窄背宽。
墨发用一枚玉冠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神色冷峻,周身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那原本气焰嚣张的太监见状,立刻换了副嘴脸,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满脸阿谀奉承。
声音尖细得令人头皮发麻:“温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温衍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直磕头的太监,语气淡漠,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宫规明定,胆敢伤害公主者,无论主从,皆乃死罪。你区区一个奴才,竟敢对公主动手?”
那太监吓得浑身抖动,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闷响,带着哭腔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冒犯公主啊!”
温衍冷哼一声:“回去告诉你主子,安分守己些。若再敢打安阳公主的主意,那凤位,她便休要再妄想了。”
太监如蒙大赦,又被吓得魂飞魄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裴云行跪坐在地上,心头猛地一震,寒意直升。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当今皇帝昏聩无能,沉迷丹药方术,外戚专政。
先皇后薨逝后,位份最高的贵妃对后位虎视眈眈。
此事虽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却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她眼前的这个女孩,想必便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安阳公主。
她闭了闭眼,满心无奈。
本想救人一命,或许能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没想到竟直接知道了这样的事。
温衍迈步走上前,先是微微躬身,动作轻柔地牵过安阳公主。
随后,他才垂眸,打量着跌坐在地上的裴云行,眼神深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忽然抽出腰间的匕首,手腕一抖,“哐当”一声,将那利刃掷于裴云行面前。
金属的撞击声格外刺耳,震得人发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云行,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自己动手,还是要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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