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白决定去死。
但目前,她得先上了体育课。
她机械地抬腿,肺泡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视线开始摇晃,远处的绿树、灰白的教学楼、同学晃动的身影……都扭曲成模糊的色块。汗水浸透的校服短袖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
夏天的塑胶跑道蒸腾着灼人的热气,像一块巨大的、黏腻的糖,要把人融化进去。蝉鸣是单调的、催命的鼓点,敲在刘白嗡嗡作响的颅骨上。
“阿白!跑完来喝可乐!” 同桌清亮的声音穿过粘稠的空气,却像隔着一层水,遥远又不真切。
刘白想扯出一个笑回应,嘴角却僵硬至极。下一秒,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地面不再是脚下坚实的依托,而是变成了向她迎面拍来的巨掌。
“小心!”
惊呼声中,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一条并不算粗壮、却异常稳定的手臂,像一道凭空出现的闸,稳稳地托住了她。
汗水被窄小的风吹凉,微微湿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校服布料,激得刘白混沌的意识有了一瞬清明。
她下意识地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胳膊,试图借力站稳,眩晕却让她踉跄着向后倒去。
混乱中,扶着她的人似乎想帮她脱掉闷热的外套散热。刘白本能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袖口。
动作一顿。
然后,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拉扯,转而托住了她无力的臂弯。一个略带焦急、却努力维持镇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炎夏里骤然坠入的一滴清泉:
“……好像是低血糖了。”
刘白艰难地侧过头,汗水模糊的视线里,撞进一张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脸。马尾辫,整齐的衣领,镜片后一双圆润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真实的担忧。
林青茗。
这个名字在刘白昏沉的脑海中浮现。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指尖似乎在她无意中翻卷起的袖口边缘,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那里,一道浅白的、与周围皮肤格格不入的旧痕,在刺目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她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接住了正在下坠的她。
只是这一接,似乎也窥见了她袖口下,另一个深渊的入口。
……
医务室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让人从蒸笼进了冰箱。
刘白被半扶半抱着,安置到椅子上,手上被塞了一杯温热的糖水。
她捧着廉价的塑料杯,指尖感受着那点滚烫的热,直到它不真实地暖下来。
少女眼神空洞地望着墙上褪色的解剖图,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
“太烫的话放凉点再喝。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青茗的声音打破了消毒水味弥漫的安静。
她站在一旁,校服袖子整齐地挽到小臂,露出同样纤细却显得更有力量感的手腕。她的目光在刘白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自然地移开,像是不想给她任何压力。
“……谢谢,还好。” 刘白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她象征性地抿了口糖水,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无影无踪。她有些想缩起来。校服里,或者直接躲进医务室病床的被子里。
……最好隔绝这令人尴尬的关切和医务室老师若有若无的打量。
沉默再次蔓延。
林青茗没再追问,她抖了抖袖子——那似乎是个异次元口袋——她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保温杯。
扎马尾的姑娘走到饮水机旁,重新兑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糖水,轻轻放在刘白手边。
“喝这个吧,” 她声音很轻,“刚才那杯塑料都烫歪了,有毒。”
刘白怔了一下,她抬起头,嘴角极其勉强地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弧度:“谢谢……袖子不错,挺宽容的。”
林青茗那双圆润的眼睛眨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似乎亮了一瞬。
她微微倾身,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校服嘛,能藏的秘密多了去。” 话音未落,她再次晃了晃胳膊,布料抖动,掉出一本便签大小的、封面印着奇怪符号的小册子,落到手中。
“瞧。” 她似乎有点小得意,轻快把册子塞到刘白手里。
刘白低头一看,封面上印着四个字:《摩斯电码》。
“……”刘白沉默了一秒,干巴巴地说,“好秘密。你还研究这些?”她捏着薄薄的小册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林青茗顺势在她旁边的空椅子坐下,姿态像一个上马作战的将军。她随手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敏捷且豪放,那缕碎发似乎把文静的气质给别没了。
林青茗挑眉反问:“就喜欢研究点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不行吗?”
刘白下意识移开视线,正好望见窗外刺眼的阳光:“没什么。”
她不再说话,只是翻开那本小册子,目光落在那些点和划构成的密码上,仿佛那是什么绝世难题。
林青茗看着她,脑中徘徊着一道疤,没由来地有些泄气。
不知这难受的静默持续了多久。
忽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只有空调低鸣的医务室里,突兀地响起。
咚… 咚、咚… 咚……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它来自刘白的指尖。她的左手依旧捧着那杯温糖水,右手食指却无意识地、带着一种生涩的专注,轻轻敲击着木质的椅子扶手。
林青茗的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
她侧过头,看着刘白低垂的侧脸。
凌乱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她的眼睛似乎专注地盯着书页,另一只手随时准备翻页,像只是在学习某种陌生的语言。
但那敲击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穿透了寂静。
林青茗屏住呼吸,努力去分辨那生疏的节奏。她只记住了二十六个字母的一部分对应码,听得磕磕绊绊。
…… 长、短、短、短 ……
Y。
…… 短、短、短 ……
O。
…… 短 ……
U。
敲击声停了。
Y - O - U。
你。
……前面是什么?林青茗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去捕捉那消失的前奏。
“你——” 她忍不住开口想问。
“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声骤然从远处炸响,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瞬间剪断了医务室里刚刚凝结起的、隐秘的丝线。
刘白像是被铃声惊醒,猛地合上小册子,抬头看向林青茗。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略显英气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而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湖面被风吹皱的一瞬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站起身,将小册子递还给林青茗,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利落。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步伐甚至还有些虚浮,但她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再见——” 她回过头,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挥了挥手。阳光从门口涌入,给她略显单薄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林青茗下意识地也挥了挥手。校服布料摩擦着手臂,袖子里那本被塞回来的、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小册子。
“……再见。” 林青茗的声音很轻,淹没在门外骤然喧嚣起来的学生人潮里。
她看着那个短发身影有些摇晃地汇入人群,迅速消失不见。
袖口下的秘密,指尖的密码,还有那道阳光下无所遁形的旧痕……那个“天上掉下来”接住刘白的林青茗,似乎也无意间,推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隐秘世界的门缝。
门内是什么?
她不知道。
刘白,一团谜一样的沉重暮气。她仿佛随时会下落,变成一地烟尘,如此的她,在她袖口里那本关于“沟通”的小册子上,敲下了一个指向明确的词。
你。
……
她?
医务室的冷气似乎还黏在她的皮肤上。
但走廊里裹挟着汗味和喧嚣的热浪瞬间将刘白吞没。
一群鲜绿色的校服,向前走,向后走,三三两两或形单影只。这条鲜绿的河冲刷着她,刘白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她总觉得,有条疤在隐隐发烫。
……或许不是错觉。她确实总有这样那样的痛楚。
“喂!阿白!魂丢啦?”同桌李雯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勾住她的脖子,差点让刘白一头栽倒。
刘白踉跄一步,没好气地扒开她:“差点真丢了,托你的福。”
“切,关我什么事?”李雯心撇撇嘴,随即八卦地凑近,眼睛亮晶晶,“欸,班长大人亲自扶你去的?你们在里面……聊什么了?她看着冷冰冰的,连下课都在那读书,没想到还挺热心的。”
她连名字都没出现,但依旧让刘白心脏莫名漏跳一拍。
林青茗伸出来的手臂,扶着她走进医务室。保温杯、摩斯密码、刺眼的阳光……纷乱的画面搅在一起。
她烦躁地推开李雯心凑得太近的脸:“聊你。”
“谁信啊!”李雯心嘟囔着,满不在乎地撒娇卖痴,“阿白,好阿白,告诉我啦!”
刘白没接话,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嘈杂的走廊。
远处,林青茗正和一个老师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在走廊顶灯下显得柔和又专注。
她似乎察觉到视线,微微偏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刘白身上。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青茗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似乎想弯起一个惯常的、属于班长的礼貌弧度,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迅速转回头继续和老师说话。
那匆匆一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李雯心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刘白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觉得袖口下的皮肤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伤痕的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某种滚烫又冰凉的东西灼伤又冻伤的错觉。
她看见了。她知道。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砸进刘白脑海,带着冰冷的重量。
林青茗最后那个眼神,不是好奇,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有比《摩斯密码》更值得隐藏的秘密,用摩斯密码也藏不住的秘密。
广播里刺耳的上课铃猛地炸响,打断了刘白的怔忡和李雯心的絮叨。
“走了走了,快走!老严的课!”李雯心拽着她往教室跑。
刘白被拖着跑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青茗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一片空荡。
……
回到座位,摊开的数学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扭曲的密码。
刘白盯着那些符号,眼前一晃,数字旋转着连点成片,似乎是一双眼睛。
她放任这诡异的视野继续扩展,丰富,渲染。
大抵又是一次黑且沉的短梦。
刘白自暴自弃地想着,那片漆黑中忽然出现了一点亮色。明亮的点越来越大,刘白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疾病的幻觉给她带来新把戏。
反正不管是什么,她都无法反抗。
……那是一双眼睛。
……一双镜片后的,圆润的眼睛。
刘白猛地坐直了,小口小口喘着气。耳边的蝉鸣被拉成一条线,她的听觉、视觉,也拧成一条细线,良久后才恢复正常。
“……刘白,你怎么了?”数学老师在讲台上问。
刘白愣了一下,下意识左右看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视线将她扎成了圆心。
她张了张嘴,看看黑板,努力憋出一句话:“我觉得……这题选C。”
老严结结实实愣住了。
她看看黑板,再看看刘白,忍不住道:“那倒是对的。但下次要回答得举手,不要突然站起来。”
刘白乖巧坐下来,李雯心倒吸一口凉气:“woc,你居然会做!”
刘白说:“……猜的。”
“猜的你蹦起来干什么?天上有神仙吗?”
“……地上有鬼不行吗?”
“抓一个我看看。”
刘白不说话了。
她继续去盯着那张卷子,完全是天书。她确实走狗运猜对了一题,很难的那种。以刘白浅薄的数学知识来看,那就是另一个物种以它截然不同的发声器官唱出来的东西,比如深渊之息。
指针咔哒了一下,又一下。
她的精神稍稍放松了,思维能编织其他事物了。
那道疤又烫起来。
这认知让刘白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慌,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
林青茗看见了,看见了她自残留下的疤。
……她为什么要接住她?
就让她倒在操场上不好吗?与她何关呢?
……你呢?
你以什么身份打下那些长短不一的音节?
灯光惨白,照得试卷上的字迹模糊。
刘白无意识地在草稿纸的角落,用笔尖生涩地模仿着记忆中的节奏,点、划、点、划……试图拼凑出那个被打断的、指向不明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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