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规律而低沉的轰鸣,像夜色中安稳的心跳。车厢内的顶灯发暗,大部分乘客歪着头陷入昏睡,车窗映出流动的黑暗,偶尔掠过远方城镇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刘白有幸买到两张合适的座位。她们挤在同一张靠窗的双人座椅上。车厢的冷气开得很足,薄薄的防晒外套下,胳膊挨着胳膊,传递着温热的真实感。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在她们年轻的脸庞上明明灭灭。

“你也随身带着身份证吗?”刘白问她。

林青茗说:“我从家里跑出来那天就一直带着了。我是为了跑才带,你呢?为什么说‘也’?”

“我也想跑。”刘白笑了。她压低声音,把脑袋放在林青茗肩上,“我跟你说过的计划。我想好了,我要买张车票,到很远的地方去,然后找一个角落死掉。”

林青茗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

刘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脑袋埋在她脖子里,轻轻蹭了蹭:“……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找你哭成什么样了。”

“……对不起。”林青茗闷声说。

手机屏幕亮起,刘白盯着家里打来的电话,没有接。她的心脏下意识收紧,无关自己叛逆突然地逃跑,只要是家人的电话,她都是这副反应。

林青茗默默抱着她,两个人相依偎着。

刘白没接电话,点开母亲的聊天框,尽量详细地讲解了一下事情经过以及今晚自己的去向。她发出去一大长串,在对面回复之前严阵以待——她掏出了那一盒卡针。

“她要是拦我,我就掰了我的电话卡。”刘白说。

卡针对准手机卡槽,姓名框浮现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几十秒后,对话框弹出一条信息:下次不要这样突然跑掉。记得定好一点的酒店,注意安全。及时回来上学,到酒店了说一声。

刘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回了个好,丢炸弹似的把手机扔开。刘白钻到林青茗怀里,宛如在逃避洪水猛兽。她们都跑了大半天,身上不算好闻,残留洗发水清香和汗水的微咸就是全部。

刘白贴着她,听见了心跳。

“你不用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唯独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刘白说。

“林青茗。”刘白有些颤抖地喊她,“我想要刀。”

林青茗立刻抱紧她,说:“不可以。”

刘白沉默了片刻。列车运行,空调送风,窗外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包裹着这节疾驰的、小小的、亮着微光的车厢,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移动茧。

短发少女看着玻璃窗上两人模糊的倒影,轻声说:“……这就是我解决情绪的手段。我的眼睛不会哭,我的手里有刀片。”

“你问我,过去发生了什么,我的过去乱七八糟的。”刘白说。

林青茗只说:“我知道的,没有一个过去健康正常的人生病,你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刘白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车窗上划过,留下短暂的水痕,又迅速消失。窗外,一片更大的灯火由远及近,又飞速退去。

她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切。

车窗映着她们的脸,一个若无其事地说着,她有无数灵巧的话术,把所有痛苦都变成笑话。一个安静地看着她,焦急又心疼,表情几经变换。她紧紧抱着她,似乎这样一个拥抱可以跨越时空,抱一抱过去那个的无助的孩子。

“……总而言之,大概只有这么多了。”刘白说,她叹了口气,“你看,很烂俗平庸的理由,对不对?”

“不对。”林青茗说,“你很痛苦。痛苦不分高尚烂俗,它只是痛苦,你也只是痛苦。”

刘白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好啦,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林青茗深吸一口气,沮丧道:“如你所见,也如你所听,我的人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是私生子,老爹重男轻女,母亲创伤障碍,我破破烂烂。”

“你是很优秀的人。”刘白坚定地说。

林青茗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刘白继续说:“你再给我讲讲别的吧。你有过什么伤心的事,高兴的事,有没有到哪里躲过,有没有什么人陪过你,全都告诉我好不好?我想认识你。”

车厢微微摇晃着,窗外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无边无际,穿过了隧道,稍稍有些耳鸣。

林青茗说:“那要说很久。”

刘白说:“正好动车还有很久到站。”

林青茗笑了笑,开始逐年逐年地回忆过去。她说着一件事,似乎也沉浸到过去中,情真意切地亦喜亦悲。那双眼睛分外明亮,看不清是期待还是眼泪。她确实说了许久,刘白也认真听了许久,可动车显然能行驶更久。

它还在走,她们已经用半个夜晚说完了半个青春。

剩下半个夜晚,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着。冰冷的车窗隔绝了夏夜的溽热,车厢内的小小世界温暖而安宁。

车轮碾过铁轨,前方是沉睡的城市,以及另外半个青春的起点。

……

两个未成年人,在递交过监护人身份证的照片后才得以入住酒店。

酒店房间里,刘白一头栽倒在大床上,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正好她们也没有换洗衣物,洗了澡也没法干净清爽地睡。林青茗把她完整地搬上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另一边正在回复信息。

首先是傅希羽。刘白在动车上和她报过平安后,她就不再发信息过来。最近的一条是十分钟前。

【傅希羽:你们到酒店了吧?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明天也不急着上学,在外面好好休息休息。别担心你妈妈,我看着她呢。

钱拿着,买两件漂亮衣服去海边好好玩吧,记得拍照给我看看!】

下面是一条转账信息。

【林青茗:到酒店了,谢谢姐,今天是我任性了】

【傅希羽:是你妈妈还没走出来。唉,也是我妈的问题,我没想到她出去谈次话之间把阿姨刺激到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说说她!】

她几乎是秒回。

林青茗盯着那条信息,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怨傅兰,定然是有的。林珠雨是她妈妈,她被傅兰“欺负”了,林青茗几乎是下意识地心疼她。

可要说原谅,林青茗也没有那么宽容,她心里还带着点隐秘的窃喜解气。她这么多年来受的委屈没有出口,现在,施与她痛苦的人也在痛苦,无论它有何种来源,这都算一次同态复仇。

林青茗闭上眼,把那些纷杂的恩怨抛之脑后。

【林青茗:不说她们的事了。姐,你不是该在上学吗?怎么还在国内?】

【傅希羽:……

嗐,可别提了,我妈让我回来相亲呢

男的。】

林青茗“噗呲”笑出声了。

【傅希羽: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今天跑了,我完全名正言顺地鸽掉了相亲,嘿嘿】

林青茗破涕为笑,静下心来,坐在酒店的大床上挨个回信息。

一直到深夜,还剩几个红点挂在屏幕上,那是林珠雨今天下午打来的几通语音通话。

那个时候,林青茗正在街上逃亡。

她没有去释雅山,因为她知道刘白一定能想到要去那找她。

林青茗一直在逃跑,不停变换位置。好几次,她其实都看见了刘白的身影,她们无数次在林青茗的回避下有意擦肩而过。她知道刘白在找她,心中也惊讶,她竟然真的在兑现对她的承诺。

可找到了又能如何?

她回到那样的生活里,无论多努力地浮出水面,母亲一出现,她就碎得七零八落,被浪拍回水底,永世不得超生。

就这样继续躲着,继续藏着就好。

母亲找不到她,学业找不到她,她可以在城市的角落喘息,在某一次呼吸后自由地断气。

可就此死去呢?

欲生太苦,欲死太痛,死与生是一种背叛与辜负,死背叛过去的自己,辜负爱她的人,生背叛现在的自己,辜负她无处可去的愤怒。

她竟无处可去吗?

林青茗下意识开始哭。

她边哭边走,压抑着声音,却阻拦不了路人的目光,好在他们向来不多管闲事。走过一条街,她就又看见焦急的刘白。

“林青茗!”短发少女站在大街上,哭得狼狈至极,声嘶力竭地喊她。

躲在她身后的林青茗顷刻愣住,搭在电线杆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还有人在喊她,若她从天而降,一定会吓到刘白。说不定,此后余生都要陷在这片阴影里。

那么多人侧目,那么多人诧异,半掩着嘴嬉笑离开,讥讽地指指点点,刘白最怕这些东西了。

可现在的刘白完全顾不上,没把半点眼神和心绪分给他们,仿佛自己只要挪用一点注意力,用在不寻找林青茗的地方上,她就会彻底消失。

林青茗下意识就想冲出去抱抱她。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刘白满面泪痕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下一个瞬间,刘白又打起精神来,她打了电话,情绪激动地说了什么,林青茗听不清。她打了车,不知道要到那去。

林青茗轻轻离开躲避的建筑物,呆愣愣地看着没有了她的街景。

为什么总是遇见你呢?你又为什么总能找到我?还要我躲着藏着,才能骗过你的直觉?灵感、直觉、第六感、牵引、爱、命运……林青茗有数不清的近义词和关联词,她想着它们,紧紧跟在刘白身后,眼泪落下,清出视野让她能遥遥看着她。

你呢?你呢?你也这样失踪过吗?有人这样尽心尽力地哭着找你吗?时至今日我仍在犹豫生命的去留,而毅然决然,能笑着离开的你,受过怎样的委屈?

林青茗一遍遍地问自己——

还爱吗?

不论是什么。前方那个不断擦干眼泪四处搭话问人的少女,听着歌写出的剧本,被糖果香气拥抱着的新年……她还爱吗?

是还爱你所以想活着,还是,还想活着所以爱你?

你要去哪?

你眼中的我,还能去哪?

还是说,你也不要我了?

手机一阵震动,林青茗茫然地看向屏幕上的信息。

“火车票购票成功

车次D6425

姓名:林青茗

发车时间:5月7日 17:51……”

泪水打湿屏幕,映出张哭到皱成一团的小脸。

她开始奔跑。手忙脚乱地站到刘白刚刚站过的公交车站下,紧赶慢赶地继续逃亡。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她还有一片在远方的海,还有一场未完成的日出,还有一个没开始的夏天……

林青茗没有点掉那些红点,她按下锁屏,躺到刘白身边,闭上眼睛。酒店的空调很冷,弥补了她们身上粘腻的不适,勉强能忽略不适睡去。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先忽略吧,她还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解决它们,在此之前先不负责任地闭上眼睛,睡一会。

……

“叮铃铃——”闹钟响起。

林青茗猛地从并不踏实的浅眠中弹起,心脏狂跳。刘白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几乎是同时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短发凌乱地糊在脸上,眼神还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迷茫。

“要赶不上了!”林青茗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劈了叉,她手忙脚乱地,一边下床,一边伸手按掉还在尖叫的闹钟,“五点十分了!”

刘白瞬间清醒了。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两人穿上鞋袜,出门过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动作快得近乎滑稽。

没有时间照镜子,没有时间梳头。林青茗用手指粗暴地理了理自己打结的长发,勉强扎了个摇摇欲坠的马尾,刘白直接放任自己的发型极其自由不羁。

两人抓起手机和房卡,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冲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梯慢得令人心焦,两人在紧闭的电梯门前不停地跺着脚,林青茗甚至能感觉到校服后背因未干的汗意又黏在了皮肤上。

电梯门一开,她们立刻挤进去,按下一楼,对着反光的金属门壁,只看到两张同样苍白、浮肿、带着明显黑眼圈却眼神灼亮的脸。

冲出酒店旋转门,酒店外,三轮车上的大爷就招呼道:“看日出对吧!来来,两个人二块,十分钟就到!”

两人眼神一碰,七手八脚地上了车。

晨风发凉,吹干了身上的粘腻。树枝在霜白的云天摇晃,零星的路人,散发着香气的早餐摊。三轮车在略微崎岖的路面不断抖动,与胸膛中两颗紧张的心脏同频。

风吹得开阔,带着海水的咸腥猛地灌入肺腑。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切的急迫感。东方天际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深邃的、带着灰调的靛蓝,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正在缓缓拉开。

海边已经站了许多人,海平线平稳,船舶飘摇。

“快!”

前方隐约可见的、更开阔的黑暗,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

两人拔腿狂奔,顾不上脚下冰凉粗糙的人行道,也顾不上头发在风中彻底放飞自我。薄外套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两张慌张的帆。

前一晚残留的汗意此刻被晨风一激,带来一阵寒噤,但胸腔里那颗狂奔的心却滚烫如火。

终于冲上了沙滩,细软的沙子立刻灌进了匆忙套上的凉鞋里,每一步都变得滞涩沉重。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海浪声传来的方向奋力奔跑,顾不上调整呼吸,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喘息。

海平线上是一层极淡、极细的灰色,薄如细纱。海潮声喧闹欢腾,海鸟咿喔,雾气蒙蒙。

灰色渐渐扩散,由灰转青,由青转白,慢慢泛出微红。

先升上来的是一道淡橙色的弧线,约莫两三分钟,边缘清晰的橙红色球形缓缓上升,颜色由赤转金,在海面铺开一条金箔。

海边有雾,日出也不甚激烈,它平和得像潜入夜的春雨,在不知不觉间温和地照亮了整个世界。

海风吹了过来,一只小船解开缆绳,船橹碰撞,发出闷响。

“……夏天,开始了吗?”

两只手握着,两人并排站着,海风吹得头发向后飘荡,阳光正好。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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