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芜方才听见婶子们那声执哥儿满眼希冀,可下一秒就听他说,他并非陆执。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面庞,分明是朝夕相对的那张脸,可那神情与丈夫全然不同,眼底冷淡,不见半分温情,是一个完全不认识她的陌生人。
天色已晚,婶子们逐渐离开,裴濯留下与桑芜一同守灵,灵堂恢复寂静。
陆执灵前的长明灯快要燃尽,桑芜添了灯油,手持小剪刀剪掉一截灯芯,烛火燃得更旺,像是不息的灵魂,柔和摇曳的火光映在桑芜的脸上,睫毛垂落,拓下一小片阴影。
这位裴公子说,半月前就已找到陆执,言明他是裴家子孙,但陆执需要时间考虑。
可半月已过,不见回应,派人打听,却得知胞弟遇险的噩耗。
所以,之前执哥儿犹豫着是否告诉她的事,其实是他的身世。
不,应当说,裴昭才是陆执的真实姓名,可现在找到亲人又有何用,人已经不在了。
桑芜这时才察觉自己与身侧之人离得那样近,垂落的衣摆快要碰到,小心翼翼往一旁挪动。
耳边只余香烛燃烧的细微爆裂声,无声的寂静蔓延,桑芜没再敢侧头去看,换上了粗布麻衣的裴濯,似乎与陆执更像了。
思及自己所想,桑芜将头垂得更低,她这样的想法不对,可她总是无法控制,身旁之人的存在感愈发强烈,桑芜头几乎埋在双膝间。
守到上半夜,两人都没有出声,裴濯却听见那细若蚊蝇的啜泣声,极小声,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可还是吵得他心绪起伏,皱了眉。
但他一直没有提及,沉默得像是不存在,桑芜便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白天热闹她还平静的心绪,在夜深人静时,那无形的情绪好似一股脑涌了上来,只能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弯着脊背将自己藏起来,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哭得放肆难看。
“弟妹。”
桑芜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哭声一窒,“什、什么?”
“你去休息,有我守着。”他其实是被她吵得烦了。
桑芜其实没困,只是思绪乱作一团,还有外人在,夜里总要吃些东西,她擦了擦眼泪,打算起身去灶房煮些疙瘩汤,但跪了太久,一时起身疼得她双腿发软,险些又跌坐回去。
她缓了缓起身,做完疙瘩汤,又顺便煮了壶茶。
若换做陆执还在,找到了亲人是多大的喜事,她们该一起招待裴濯,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烧水煮茶的功夫,又开始走神,水开的顶盖声唤回她的思绪。
桑芜端着热气腾腾的疙瘩汤放到灶房的小桌上,朝灵堂唤了一声,等着裴濯过来。
外面似乎又开始下起了雨。
桑芜倒了杯茶,这茶叶也是执哥儿去山上采的,并不多,但也够她们喝上一年半载。
他总往里面放些山上采的野花,香气馥郁,这是她们亲手采的,亲手做的,桑芜总觉得应当比那富贵人家喝的名贵茶叶还好,她很满足和陆执的生活,分明一切都在变好,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滚开的水漫了出来,桑芜还在倒,手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桑芜吓得打了个激灵,茶碗中的水又泼出了一些,匆忙回了头。
裴濯过来就看到她这幅眼中含泪伤心欲绝的模样,之前只听到她的啜泣声,但现在看到了她的面庞,白净的面颊上皆时泪痕,哭得乱七八糟。
他从未流过泪,也不知痛苦的滋味,他一时想不明白她的身体里竟能有如此多的水,像是涓涓细流,永远也流不尽。
手背的烫伤并不算严重,但仍然刺眼,就像雪白的画纸污了笔墨,又像是上好的瓷器生了裂痕。
裴濯取出瓷瓶放在桌上,“这是药膏,或许有些用处。”
桑芜默默拿过,抹了药,伤处冰凉缓解了灼烧,将瓷瓶递还,“多谢你的药。”
他没有伸手去接。
虽没见过多少好东西,但桑芜也知道肯定价值不菲,又往他手里送了送,“我用不到这么多。”
她那手才擦过眼泪鼻涕,裴濯立即避开,瓷瓶就这么落到了地上,碎成了几半。
“对不起……”桑芜满脸无措,立即蹲下身去捡,一时慌乱,那才烫伤的手,又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今天接连闯了这么多祸。
浓烈的血腥气混着疙瘩汤的味道,一片狼藉,她忽然没了动作,眼泪彻底失控,没再压抑的哭声在屋中回荡,裴濯听得心头发紧。
他不知道是否是胞弟残留的情绪影响到了他,她这一哭像是要哭尽所有的苦痛,不甘,孤独;哭得好似被所有人抛弃,没了家,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终于恢复安静。
桑芜收拾好情绪,她继续去捡瓷瓶,可他突然道:“别弄了。”
她停下了,不敢再动。
“烛殷。”
桑芜眼睁睁看着不知从哪儿钻出个黑衣男子,无声无息,行如鬼魅。
黑衣男子夺过桑芜手中的瓷瓶,他扫了眼自家主子,又瞥向桑芜还流血的手指,掏出个罐子塞给她。
并一并将地上的碎瓷片扫了出去,动作行云流水,比她做得麻利。
原来周围藏了人,她根本没有注意这人躲藏在何处。
桑芜不敢再开那黑衣大哥给她的罐子,万一又碎了,只是用手捏着伤口,等会儿自然不会再流血。
本想将疙瘩汤推到他面前,可早已经冷了。
最终那碗疙瘩汤谁也没动。
*
桑芜没睡,和裴濯守了一整夜,就这么短短一夜的功夫,陆执兄长找上门来这事就已经传遍整个桃溪村。
村里现在都在聊这事儿,两人那样相似的脸,那天还以为撞了鬼,才知原来此人是陆执双生的兄长。
乡邻皆是唏嘘,若是以往他们必然眼红,他们怎么就不是流落在外的公子呢?那可是京中响当当的名门望族,更别提他们这些小门小户,那府上伺候的丫鬟仆从也不是他们能见得着的,更遑论这状元郎裴大公子。
而如今,人没了一切也没了,乡邻不由猜测桑芜的去处,也不知是随这位裴大公子回去守寡,还是孤苦一人留在桃溪村。她这样的身份,连小厮都识字的科举世家怕是看不上,不过安分守己守着陆执的牌位,也算能衣食无忧一辈子。
但话又说回来,这裴大公子千里迢迢赶来寻亲,才找到胞弟就得知噩耗,但凡换个人都无法接受,可他全程冷静自若,村里都感慨不愧是世家子弟,就是见过大场面,这胞弟死了一滴泪没见着也就罢了,这脸上也不见多少伤心。
所以说,血脉至亲又算得上什么,还不是这么冷心冷肺,桑芜这么个农女跟着回去怕是享不了福,反被扒一层皮。
话传到了刘癞子耳边,他急得直跺脚。就指望着陆执死了,将桑芜掳走,现在却出了这么个岔子,若人跟着回了京,他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已收了刘公子的定金,要他还回去可万万没有,刘癞子急得团团转,狠狠咒骂这突然出现的一帮子人。
不行,人交不上,他又没钱还,他这手脚肯定保不住,不死也要脱层皮,越想刘癞子越是慌张,来回踱步想着法子。
半刻钟后,他停步,恶狠狠看向村西方向。
桑芜的伤口已经用布带包扎,或许是守了一夜她浑身无力,没有上心。
这时候她才知道丧事一切事宜都由裴濯接手,无需婶子们忙上忙下,他并未停止寻找陆执,派去了一**人去寻。
桑芜也更直观地意识到,所谓的权贵与平头百姓之间的距离,裴濯一句话,就有无数训练有素的官兵受他调遣,在山头仔细搜寻。
她既怕找到丈夫,又怕找不到,若找到的是尸首,就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桑芜立在门边,远远看着那座山。与她玩得好的露儿来找她,二人坐在小杌子上,露儿不知要如何安慰她,“芜娘,我都听说了,如今你可要随那裴家人回去?”
她只想守在此处,不想去一个人也不认识的裴府,或许哪日执哥儿就回来了。
见她这模样,露儿猜到她的想法,“你看你,也没个亲人,执哥儿也……这村里还有刘癞子,张聋子那样的地痞流氓,你一弱女子肯定会被他们盯上的。”
况且桑芜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那些人指定不会安分。上回刘癞子就敢对桑芜动手动脚,等裴家人一走,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她们也不能时时护着桑芜。
说起这个露儿就觉桑芜可怜,父母双亡,又遇水患,和丈夫逃难来到桃溪村,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人却没了。
若有孩子还有个盼头,可又没个儿女傍身,这样大好的年岁,这不是活活守寡吗。
好在陆执的兄长找上门来,这样的富贵人家,桑芜跟着回去也不会吃苦。
见她默不吭声,露儿也没有再劝,“若你不好,执哥儿会心疼。”
她们都知陆执的好,对桑芜更是没得说,也不怪她走不出,再过些时日想必她就能想通了。
“这是我哥在镇上带的点心,吃些甜的慢慢也就好了。”露儿将包好的豌豆黄递给桑芜。
桑芜看了会儿,揭开油纸,往嘴里送,很甜,可她却泪珠子直掉,那天执哥儿也给她带了豌豆黄。
露儿走后,桑芜细细抚摸手里的银簪,她在想,执哥儿不去找她,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若她早些回去了,或就在家里等他,是不是就能挽回一切?
泪水打湿了簪子,桑芜察觉什么,抬头却看见了丈夫的脸。
可眨眼就回了神,不对,不是丈夫。
她脸上的欣喜转瞬即逝,来人是裴家大公子,他那双生的兄长,匆忙擦拭眼泪,不愿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番模样。
裴濯就这么站在她面前,桑芜呼吸艰难,因他的存在空气好似变得稀薄,浑身有小小的刺在扎她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传来。
“之前我已与裴昭确认过,他确为裴家子孙。”
桑芜知道,这样相似的脸极少有假,他们的身量都如出一辙,若在黑暗中,甚至极容易将两人混淆,这裴公子也没道理认个假弟弟回去。
况且上回裴濯就已经证明过,他准确道出执哥儿大腿内侧的胎记,若非亲人,怎会得知。
“既为裴家子孙,便要回京郊祖坟下葬。”裴濯观察桑芜的神色,她答应自然好,若不答应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但这一决定不会改变。他打算停灵三日后启程扶灵回京,这一程要耽搁一两月。
桑芜没有吭声,在哪里下葬又有何区别呢,之前执哥儿面带犹豫,大概是想回去的罢,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提起。
许久没有出声,裴濯的神色微沉,正思索着对策,是用银钱还是更实惠的好处让她松口。
若她实在不愿,裴濯只能道出事实,因为他早已查明,桑芜与陆执是为私奔,并非正经的婚嫁,明媒正娶。
若此事被家裴府上下得知,暂不提桑芜能不能进得了裴府的大门,就是这消息放到桃溪村,她也会抬不起头。
“但凭裴公子安排。”
她答应得如此果断,倒是出乎裴濯的意料。
“你可要随我们一道回京?”裴濯看向她,随口问了一句。
是否明媒正娶他并不关心,毕竟她和裴昭已有三年的夫妻情谊,即便回去,她也只能困在裴家永无再嫁的机会,只能守着裴昭的牌位度过余生。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
真的无关么?[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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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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