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芜不知这大夫怎么把裴濯认作她丈夫的,心里窘迫,也不敢去留意裴濯的神情。
她发着高热,唇瓣有些干裂,似乎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可依旧撑着身体连忙解释,急得低咳了几声,“大夫,他不是我丈夫,是我大伯哥。”
说起大伯哥几个字,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受,此时裴濯正好看过来。
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心下疑惑,大伯哥大半夜在屋里照顾?
“那你丈夫……”
大夫一把年纪经历得多,察觉了不对劲,那棺材里躺着的那位,该不会才是她丈夫罢,本以为是家中老人去世,他可真是罪过。
“这家中可还有女眷?”
桑芜摇头,“我自己来就好。”
见她还有力气,大夫也觉得成,佐着药喝下去,再睡一晚应该久没有大碍了,很快烛殷端来一盆冷水,随大夫离开。
可裴濯竟还站在那儿,他清瘦却生得高大,这窄小屋子瞬间变得逼仄。
桑芜忐忑地唤了他两声,裴濯这才看向她。
这是他第一次进桑芜与胞弟夫妻俩的房中,一踏入就能闻到更浓烈的女儿香,处处可见男子生活过的痕迹。并没有专门梳妆的镜台,角落小桌上放着些簪子首饰,还有些瓶瓶罐罐,他留意了床头的那件粗布短衣,这并非女子的衣裙,在桑芜烧得糊涂时她抓着不放,不用想也知是裴昭的衣物。
桑芜将手中执哥儿的衣裳藏到了被子底下,大夫和烛殷都已出去,只剩她们孤男寡女在此,桑芜忍不住道:“大公子你先出去吧。”
她对他的称呼又回到了之前,像是急于撇清和他的关系。
她生怕他开口说留下,帮她擦身,她紧紧抿着唇,大气不敢出。
“我就在门外。”
桑芜紧绷脊背,直到裴濯的身影消失,门又被合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身体也终于弯了下来。
仔细回想,裴濯视线清明,并无她在刘癞子等人眼中见到的污秽,他也举止有礼,从未与她有过太多触碰,根本不像是那种人,桑芜想或许是她烧糊涂了,她只要平常心就好。
况且即便她没有误会,等回到裴府,那样的世家大族,仆妇成群,人多眼杂,她自己多留意一些,安分守己避着裴濯应该也不会生出麻烦。
她更偏向于相信裴濯,拥有那样的美名,如此白璧无瑕之人怎会自堕名声,怎么会见到她一个丧了夫的农女就心怀不轨?
掀开薄衾,她身上早已出了一身的汗,衣裳也湿透了紧贴着细软的腰肢,浑身黏腻极为难受,她艰难地褪下衣衫,探身拧了拧打湿的帕子,细细擦拭身体。
分明隔着一道门,可她总觉得不自在,是才打的井水,擦在身上凉得她身体轻颤,但渐渐适应了好上很多。
可到后面她实在没了力气,剩最后的力气换上干爽的衫子,换好又摸到汗湿的长发,只能解了麻绳,微湿的青丝披散在身后,迷迷糊糊睡下。
外面吹吹打打,沉沉睡了一夜身子好了许多,她竟梦到昨晚执哥儿喂她喝药了。
好在她已收拾好包裹,是她的几件衣裳,执哥儿送她的簪子首饰和胭脂水粉,她也叠了陆执的衣裳带走,那衣裳上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她不想让他一人留在这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桑芜背上包袱,看着她与陆执生活了整整三年的地方,这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们留下的痕迹。
等离开桃溪村,回了京城,就只有裴昭这个名字,只有她一人记得陆执。
桑芜最后看了一眼转身出门,灵堂已经不见棺木,抬上柩车,还有几辆素车随行,此行需一两月,桑芜作为女眷可坐车,但裴濯需在经过城市村镇,穿过城门桥梁,寺庙道观等地下车步行。
除了车夫还有策马而行的随从,灵柩覆盖黑色棺罩,挂满白幡素练,前方悬挂铭旌,队伍浩浩荡荡,庄严肃穆,桑芜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也不认识这些人,抱着包袱下意识去寻找裴濯的身影。
周围来了许多乡邻,陈二婶也看到了其中的桑芜,招招手将她唤过来。
“芜娘,你要随裴状元回京了?”
她点点头。
“你就该回去,不然你一个人怎么过,裴府好歹也是个名门望族,还养活不了你一个姑娘家,但那样的大家族肯定规矩多,若是有人为难你,也别放在心上,反正这回去也无需你做活,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那会事,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自己心里放开些,一切也就没什么了。”
村里奚落的桑芜的人居多,毕竟总有人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可笑的是还有人说别把桑芜拐去卖了的,陈二婶也不惜的和她们多说。
“这是二婶烙的馍馍,路上可以垫垫肚子。”
她知道既然裴府的人已经来了,肯定不愁吃穿,但她也没有别的能送,见桑芜眼泪打转,拍拍她的背,“慢慢就好了。”
桑芜掏出几锭银子塞给陈二婶,“二婶,劳烦你帮我照看照看家里。”
她生怕等她一走,她这屋子就被人抢了去,桑芜总想着这里还有一个家,以后还能有机会回来看看。
见陈二婶摆手,她急得往她怀里塞,“一定要收,不收我不安心。”
况且陈二婶一直照顾她许多,执哥儿的丧事也费了不少心,桑芜本来将所有银子都给了婶子们,毕竟之前裴濯没来,这置办棺木纸钱请仙师都是要花银子的,但裴濯给了她银子,她即便给了二婶几锭,自己也还剩下不少,到时回京也能应应急。
陈二婶也没再推辞,“我一定替你看得牢牢的,谁打着屋子的主意,我打死他!”
桑芜终于弯唇露出笑容,之前这么爱笑的一个姑娘,现在却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没了精神气,眼里没了往日的神采,人也瘦了大半,希望之后能慢慢养回来。
陈二婶也是有些舍不得,但还是道:“别耽误了时辰。”
桑芜这才回去,也见到了站在素车旁的裴濯。
“上车罢,要启程了。”
他伸手打起前帘,桑芜看了他一眼,见他望过来,忙垂眼进了车里。
前帘合上,桑芜抱紧包袱,四下打量车厢里的陈设,身侧有个小桌,放着茶壶。
她看了会儿,提起茶壶摇了摇,里面有水,想必是以免中途渴了麻烦。
她还是第一次坐马车,之前都是随执哥儿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能够看见周围的花草树木,也能闻到田间地头的野花芬芳,这次,也算是她和执哥儿一起回去,看一看他真正的家,和他真正的亲人。
桑芜想好了,若裴府实在容不下她,那她试着看看能否向裴府讨一笔银子,既然裴府家大业大,若能一笔银子打发了她想必她们乐见其成。
她就在城里租个小院儿,那里都是巡逻的衙役,又是在裴府所在的地盘,她好歹也和裴府沾点关系,想必无人敢她的主意。再打理出一小块地,自己种些瓜果蔬菜,在绣庄接些鞋面绣花或者绣荷包肚兜的活儿,也能养活自己。
桑芜其实也算聪慧,只是从小没读过书,只捡着别人学的,偷偷摸摸记住了些字,也听得了一些诗句,不过双只手都数得完,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状元郎裴濯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但她并不擅长刺绣这些精细活儿,只是这是家中姑娘来钱最快的法子,家里穷,她只能一有空闲就绣,再笨手笨脚绣多了也锈出了模样。家里父母的鞋面衣裳都是她绣,除此之外还要洗衣做饭,喂鸡喂鸭,下地干活,之前她倒是习惯了,但没想到父母会把她推入火坑,被逼无奈和执哥儿逃去了桃溪村,才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桑芜的思绪被哀乐声中断,她坐着还算平稳的马车,与丈夫一起去往千里之外的京城,即将离去时,她打起车帘,看着生活了三年她们亲手砌起来的家逐渐远去,也看到乡邻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她将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前路未知,究竟是福是祸,她也满心迷茫。
还有裴濯所说的代价,此事一直压在心里,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若他当真……她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桑芜这段时日身体清减得厉害,哀思过重,又病了一场,这么坐着马车有些不适,却也勉强能够坚持,早上只应付着喝了些粥,到午时已经饿了。
扶灵队伍寻了处开阔的地,停下用饭,这时候不能生火,也只有夜里到了驿站吃些热的填填肚子。
马车停下时桑芜没有立即察觉,听见随风飘来的声音才睁开半阖的双眼,打起前帘,看见了立在车外的裴濯,他披麻戴孝却更显琼枝玉树,清绝无双。
桑芜踩着踏几下地,一时起身头晕眼花,身体一晃伸手欲扶身侧之人。
裴濯盯着她的手,不禁回想到昨夜她发热攥紧他时的柔软潮湿,下意识去扶。他那只能够轻易将桑芜双手拢入的手掌微微摊开,骨节分明,泛着一层玉质光泽。
却在她的手即将放入他掌心时,急急调转,那只手自他面前掠过,淡香随风而逝。
“多谢大公子。”她往后一退,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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