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予安盯着电脑屏幕,感觉一阵眩晕。
屏幕上那个名为“妇女史专题课”的文件夹,此刻空空如也。她反复刷新,打开回收站,甚至尝试了数据恢复软件,但那份耗费她整整两周心血、准备在明天专题研讨会上使用的课件,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今天下午她明明保存了所有修改,还特意备份到了云端。但现在,本地文件和云端存储同时出了问题。
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教研室里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的天色早已暗透,只有路灯在校园小径上投下孤寂的光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回忆今天的工作流程。早上没课,她特地来教研室完善课件,新增了关于清代才女管道升的婚姻与艺术创作的案例分析,还插入了十多幅精心挑选的图片...
然后接到了系里的临时会议通知。她记得自己点击了保存,合上笔电就匆匆离开了。
一定是那时出了问题。或许电脑在休眠状态下更新了系统,或许是云端同步时发生了错误。无论如何,后果已经造成——明天九点的课,她现在必须从头开始。
深吸一口气,孟予安打开了空白文档。
重新创作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煎熬。那些曾经灵光一现的观点,那些恰到好处的引证,此刻都变得支离破碎。她试图重建,却总觉得缺少了最初的灵魂。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当她终于完成一份勉强及格的课件时,时针已逼近晚上十一点。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挫败感。作为一名力求完美的学者,交出这样一份连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简直是一种折磨。
关闭电脑,收拾背包,孟予安走出教研室大楼。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浅粉色的连帽卫衣——这是她备课时的舒适装扮,但现在却显得有些单薄。
回家吗?那个空荡荡的公寓,此刻似乎并不能提供任何慰藉。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她改变了方向,朝着校园外的商业区走去。她需要一杯酒,需要一点能让她暂时忘记今天所有不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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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小姐,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件。”
孟予安站在酒吧门口,有些茫然地看着保安:“什么?”
保安打量着身穿浅粉色卫衣、背着双肩包、素面朝天的她,语气坚定:“我们这里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请出示身份证。”
她愣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高中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张偏可爱的娃娃脸和随意的穿着常常让人低估她的年龄,但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尴尬。
“我三十岁了,是C大的老师。”她试图解释,伸手在包里摸索钱包,“我有身份证。”
保安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这时酒吧经理也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这位小姐无法出示身份证件,看起来像是未成年...”
孟予安终于找到了钱包,却发现身份证不在往常的卡槽里。她慌乱地翻找着,想起昨天租房合同需要复印件,可能把身份证放在别的文件夹里了。
“我真的是C大的老师,”她无奈地解释,声音因疲惫和委屈而微微发颤,“我的教师证...哦不,教师证在办公室...”
经理礼貌但坚决地摇头:“很抱歉,按规定我们不能让无法证明年龄的客人进入。您看起来确实很年轻。”
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漫长一天的疲惫、课件事故的挫败、现在又被当作高中生拒之门外——这一切都让她濒临崩溃边缘。
“我已经三十岁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街上显得格外突兀,“我只是想喝杯酒,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这么难...”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即将涌出的泪水。真是太丢脸了,一个高校教师,居然在酒吧门口因为被当作未成年而快要哭出来。
“予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予安猛地转身,看见卢帆柚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关切的表情。
“帆柚...”她下意识地唤出对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感。
卢帆柚快步走近,看了一眼现场情况,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她转向酒吧经理,露出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微笑:“张经理,这位是我的朋友,C大历史系的孟予安老师。她已经三十岁了,只是长得比较年轻。”
令人惊讶的是,经理的态度立刻转变:“原来是卢小姐的朋友,真是误会。请进,请进。”
孟予安还处在震惊中,卢帆柚已经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对经理摇摇头:“不了,今天我们去别处。”然后转向孟予安,声音轻柔,“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愿意跟我来吗?”
她只能点头,任由卢帆柚领着她离开酒吧门口。直到转过街角,卢帆柚才停下脚步,关切地端详着她的脸:
“你还好吗?眼睛红红的。”
孟予安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今天...不太顺利。”
“看得出来。”卢帆柚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理解,“走吧,带你去个能真正放松的地方。”
她们沿着安静的街道走了约十分钟,拐进一条小巷,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小小的猫咪图案雕刻在门板右下角。
卢帆柚推开门,温暖的灯光和轻柔的爵士乐流淌出来。
与刚才那家喧闹的酒吧完全不同,这个地方更像一个私人书房。深色的木质家具,满墙的书籍,几张舒适的单人沙发分散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和咖啡的香气。
“帆柚,好久不见。”吧台后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着打招呼,目光转向孟予安,“还带了朋友来。”
“李哥,这是予安。”卢帆柚为双方介绍,“予安,这是李哥,这里的老板。”
孟予安礼貌地点头致意,注意到李哥并没有对她的穿着或年轻外貌表现出任何惊讶。
她们在靠窗的角落坐下,卢帆柚熟练地点单:“一杯‘秋夜’,给我朋友。我还是老样子,再加一份炸藕盒和毛豆。”
李哥点头离去后,孟予安才轻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个真正懂得尊重酒的秘密基地。”卢帆柚微笑,“李哥曾经是五星级酒店的首席调酒师,后来开了这家私人酒馆,只接待懂得欣赏的客人。”
孟予安环顾四周,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这里安静、私密,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更不会有人把她当成高中生。
“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她低声说。
卢帆柚摇摇头:“那家酒吧本来就不适合你。太吵了,去那里只会更烦躁。”她顿了顿,关切地问,“愿意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这时李哥送来了酒和小食。孟予安面前的那杯“秋夜”呈现出渐变的琥珀色,上面漂浮着一片干枫叶,散发着威士忌、蜂蜜和某种香料的复杂香气。
她抿了一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我把明天要用的课件弄丢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整整两周的心血,明天九点就要用,我只能熬夜重做。但新做的版本...很糟糕。”
卢帆柚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冒牌货,”孟予安继续说着,目光停留在酒杯上,“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假装一切都在掌控中,但实际上连个课件都保管不好。今天在酒吧门口...那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又喝了一口酒,感受着酒精带来的微醺感。这杯“秋夜”恰到好处,不过分浓烈,却足以让人放松警惕。
“我懂那种感觉。”卢帆柚轻声说,“刚开始开店时,我连续搞砸了三场大型甜品台订单。不是糖霜化了就是挞皮碎了,最严重的一次,整个婚礼蛋糕在运输途中塌了。”
孟予安抬起头:“真的?”
卢帆柚苦笑:“那段时间我几乎想要放弃,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当甜品师。直到一位老厨师告诉我——搞砸是创作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你如何收拾残局。”
“那你是怎么...收拾残局的?”
“第一次,我连夜重做了所有甜品,亲自送到客户家道歉;第二次,我改进了配方和包装;第三次...”卢帆柚耸耸肩,“我重新设计了更稳固的蛋糕结构。现在店里的几款招牌产品,都是从那些失败中诞生的。”
孟予安若有所思地转动着酒杯。
“你知道吗,”卢帆柚继续说,“我们最大的相似点,可能就是都对自己要求太高。但完美主义是一把双刃剑,它让我们追求卓越,也让我们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误。”
这话直击孟予安内心。她确实很少允许自己犯错,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生活中。
“尝尝这个,”卢帆柚把炸藕盒推到她面前,“李哥的独家秘方,心情不好时的最佳良药。”
孟予安夹起一块,咬下去。外酥里嫩,藕的清香和肉馅的鲜美完美融合,配上特调的酱汁,简直美味得让人忘记烦恼。
“好吃。”她由衷地说,感觉心情确实好了一些。
卢帆柚满意地笑了:“食物有治愈人心的力量,特别是当它出自关心你的人之手。”
两人安静地享用着小食和酒,爵士乐在背景中缓缓流淌。孟予安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只猫在月光下漫步。
“那是我送给李哥的,”卢帆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开店一周年时,他允许我在这里举办了一场甜品品鉴会。”
“你还会画画?”
“偶尔。和做甜品一样,是另一种表达方式。”卢帆柚抿了一口自己的酒——那是一种清澈的、带着柚子香气的饮品,“其实历史和甜品也很相似,都需要在既定框架内寻找创新的可能。”
孟予安思考着这个比喻:“但历史的框架是史料,是既定的过去。”
“而甜品的框架是食材,是经典配方。”卢帆柚接上,“但我们都在试图讲述新的故事,不是吗?你在历史中寻找被忽视的女性声音,我在甜品中融入个人的理解和情感。”
又一次,卢帆柚精准地道出了她内心的想法。孟予安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或许她的课件丢失并非世界末日,也许重新创作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新的、更好的想法。
“明天课前我还能再修改一下,”她自言自语般说道,“至少补充那个关于管道升与赵孟頫书信往来的一段...”
“管道升?”卢帆柚眼睛一亮,“是不是那位‘你侬我侬’词的作者?”
这下孟予安真的惊讶了:“你知道那首词?”
“我妈妈特别喜欢,”卢帆柚微笑,“她总说,管道升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画家,更是懂得在婚姻中保持自我的聪明女性。她把对丈夫的情感和对艺术的追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这正是孟予安课件中想表达的观点!她激动地放下酒杯:“没错!在传统婚姻框架内,管道升通过艺术和文学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正是我想让学生们理解的——古代女性并非完全被动,她们也在寻找自我表达的方式。”
“那你一定要在课件中加入这个视角,”卢帆柚鼓励道,“从一种更具共鸣的角度切入。”
受到启发的孟予安立刻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突然涌现的灵感。卢帆柚安静地在一旁等待,偶尔为她添酒,或递上一些小食。
“抱歉,”孟予安记完思路,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对方,“我一有想法就忍不住马上记下来。”
“我完全理解,”卢帆柚笑道,“创作甜品配方时我也是这样,经常半夜突然跳起来记下灵感。”
她们相视而笑,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在空气中流动。
“感觉好点了吗?”卢帆柚轻声问。
孟予安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不只是带我来这里,还有刚才的那些话。”
“朋友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卢帆柚的眼神温暖,“再说,能完全理解对方处境的人并不多,我们应该珍惜这种默契。”
朋友。这个词让孟予安心头一暖。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建立真正的友谊并不容易,更何况是这种一见如故的深度理解。
她们又坐了一会儿,聊着轻松的话题。孟予安了解到卢帆柚曾经想过当一名插画师,而卢帆柚则得知孟予安大学时差点选择了艺术史专业。
“也许我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接近美和真理。”孟予安总结道,感觉酒精让她比平时更哲学。
卢帆柚赞同地点头:“就像两条不同的河流,最终汇入同一片海洋。”
当李哥示意打烊时间已到时,孟予安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与卢帆柚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走出小酒馆,夜风已带寒意。卢帆柚自然地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披在孟予安肩上:“穿上吧,你住得远吗?”
“不远,就在C大附近的公寓。”孟予安没有拒绝,外套上还带着对方的体温和淡淡的甜点香气,“你怎么回去?”
“我住在店里,走五分钟就到。”卢帆柚指了指方向,“送你到公寓楼下吧,顺路。”
她们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孟予安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白天的烦躁和挫败感已消散大半。
到达公寓楼下,孟予安脱下外套还给卢帆柚:“今天真的谢谢你。我...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遇见你,现在会是什么状态。”
卢帆柚接过外套,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柔和:“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义。晚安,予安。明天的课一定会很精彩。”
“晚安,帆柚。”
孟予安转身走进公寓大楼,在电梯里才想起查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卢帆柚,是在她们分别后刚刚发来的:
“记住,世界上另一个我永远理解你。如果需要,随时找我。PS:附上刚才聊到的管道升那首词的电子版,也许对你的课件有帮助:)”
孟予安靠着电梯墙壁,感觉眼眶再次发热,但这次不是因为委屈或疲惫。
回到家中,她打开电脑,将卢帆柚发来的资料融入课件中。这一次,思路格外清晰,文字流畅自然。当她最终完成时,窗外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新的课件比丢失的那个版本更好——更生动,更具洞察力,也更有温度。
她躺在床上,回想这漫长的一天,最终思绪停留在卢帆柚在月光下的笑容上。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包裹着她,让她很快进入梦乡。
而在几个街区外,“柚见茶时”的二层,卢帆柚也正准备休息。她站在窗前,望着渐亮的天空,唇角带着不自觉的微笑。
今天她原本计划早点休息,却意外地收获了与孟予安共度的深夜时光。看到对方从崩溃边缘重新找回自信和灵感,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和满足。
“晚安,世界上另一个我。”她轻声说着,拉上了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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