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爱意直面而来,何术灵魂似被慑住,那些回忆震荡心头,汹涌翻腾。
他依稀记得江灿在被窝里一笔一笔添加的画面。
怎么可能忘得掉。
江灿的相貌已经在脑海里蒙上了一层雾,但曾经的感情是真的,曾经的付出是真的。
不管多久过去、经受了怎样的折磨,也不会因为看不清回忆里的脸庞就不爱了。
这就是双方无错下非和平分手最痛苦的地方。
过往的每一次回忆都是现在何术的刺痛,堪比凌迟。哪怕是在梦里,何术也能感觉到清晰的疼痛。
他在梦境里反复跌落,在某个细碎缝隙里猛地惊醒。
何术大口喘气,摸黑坐起来,双手无意识地在床边来回摸索,似乎还处于意识出走的状态。
眼睛抹过药,但还是有强烈的酸胀疼痛感。屋子里是漆黑的,有电热毯供暖,小太阳已经被关掉。
门缝底下有光偷溜进来,客厅的灯开着。
何术坐了好半天,才逐渐醒神,想起这一晚都发生过什么。他打开手机,手机屏幕太亮,刺得他眯起眼睛。凌晨四点。
他裹着衣服下床,打开卧室门,江灿就在沙发上坐着,垂头看着手机,眉目紧锁,眼睛还有点红。
察觉到卧室门被拉开,江灿抬头看去,下意识扣下手机,愣了下:“怎么醒了?”
“我……”何术嗓子还是哑,没说个什么名堂,还以为他在熬夜处理工作,只是回房间拿了一床薄被抱出来,塞给他,“披着暖和一点。”
说完,他又回去把小太阳拿出来,朝向江灿插上电。
何术闲下来坐到了江灿旁边,终于注意到他眼睛也是肿的,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
他想问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江灿收起手机,揉了下眼睛。
何术问:“你不工作了吗?”
江灿看向他,不答反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记得,以前何术做噩梦的时候,醒来就再也睡不着,非得黏着人才能放松神经。
何术不吭声,只是看着小太阳。
江灿凑近过去,揽住他肩膀,按着他脑袋,问:“这几年,你经常做噩梦吗?”
经常做,何术缩了下下巴,还是没说话。
从他的沉默里,江灿得到答案,又问:“那你平时怎么克服的?”
何术想了想,轻而易举就把自己卖了:“会听一些音频素材。”
风声、雨声、海声,能稍稍静心,但效果不如有人在身边陪着。
肢体接触总是能拉进两人的距离,比起在梦里,何术心情舒缓了些,加上吃过药,情绪稳定下来,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抬了下头,盯着他红肿的眼睛,还是问:“你为什么要哭?”
他印象里,江灿不是喜欢哭的人。
江灿顿了下,轻笑带过,但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刚刚詹捷给自己发的那几段视频画面。
其中不乏有江岑在特需病房说的那一通话、何术在医院里遭受的折磨、以及他逃脱后又被抓回的过程,还有后来在龚玉那儿接受治疗的监控视频。
在心理治疗期间的每段治愈视频,让江灿记忆尤深的是何术第一次去治疗室的那次。
当时龚玉要求何术躺到心理治疗躺椅上,但视频里的何术只是远远站着,愣愣地盯着,一句话都没说。江灿却一眼明了,他在害怕,因为那个东西和疗养院的电疗椅很像很像。
只是看着江灿都痛到不行,他简直不敢想象何术那段时间是怎么挺过来的。
也是在看完那几段视频后,他第一次萌生了后悔的想法,后悔自己那时候不该和何术在一起,连累他受了那么些苦。
其实更后悔自己的无能,为什么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但追悔无用,他只希望现在能尽自己的一切来补偿,只希望何术能忘记那些不愉快,多一天的笑脸就是赚到。
见他发呆不说话,何术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感动。”江灿说。
何术糊涂:“感动什么?”
江灿摸了摸衣兜,拿出一支通体磨痕的唇膏,掀开盖子给他看了看,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
“感动你还惦记着我。”
何术看了眼他嘴上的血疤,虽然没什么改善,但双唇确实润了不少。
看见这支唇膏,他又回想起刚刚在厨房的狼狈样,低下头,手指搓着被角。他清楚那么几次过去,江灿肯定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拆穿而已。
“我……”何术酝酿了一下,“我刚刚有点犯病,是不是又吓到你了?”
“没有。”江灿认真说,“我觉得你挺棒的。”
“为什么?”何术疑惑抬头。
江灿说:“上次我叮嘱你,不开心了不要伤害自己,你看你这次就真的没有那么做。所以很有进步,值得表扬。”
如果换做其他人说这种话,何术肯定会以为是反讽,但这些话是从一脸认真的江灿嘴里说出来的,只有恳切和真挚。
何术微抬下巴,看向他眼睛,认真想了想,说:“谢谢。”
江灿揉了下他脑袋,弯下身,下巴搭在他肩头,脸和脸贴着,半阖眼睛,抓起他的手心捏了下,手心和手背都有明显的细疤。
他心底沉了沉,如有锐器绞动。
“江岑那种人名利场上待久了是不通人性的,所以答应我,不管他以前或者现在说过什么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听。”
何术默了良久,才说:“我知道。”
但要做起来多么不容易,只有他清楚。
将近七年过去,他都还记得江岑当年说的那句——有病就去治,而不是放纵自己祸害别人家的孩子。
其实那时候他没觉得自己有病,也没觉得是在祸害江灿,他们明明是你情我愿的。
但从疗养院出来以后,何术就开始怀疑自己了。他想,江灿出国了,未来有大好前途,如果没和自己在一起,他肯定会早一点进入正轨,肯定不会因为有污点而下地狱滚油锅。
这个想法深根于心,哪怕现在和江灿又进入了一段不清不楚的暧昧期,何术也自欺欺人地压抑着本性,没想过松口复合。
何术感受到肩头的人似乎重了些,缓缓回过神,问:“困吗?”
江灿眯着眼睛:“有点。”
“那睡觉吧。”
卧室的床是单人床,前半夜江灿在旁边照顾他时,半截身子都掉在外边的。现在两人要正经睡觉,自然避免不了要挤一块儿。
何术拉好被子,江灿就自然而然伸手抱他,额头相抵,依偎而眠。何术没有拒绝,也做不到拒绝。
黑夜里,他突然开口:“江灿。”
“嗯?”
“晚安。”
江灿没说话。
刚刚的那一声短促而模糊,应该是很困了,何术都以为他睡着了,自然也就安静下来,跟着闭上眼睛。
数秒后,何术听见跟前的人轻声说:“我爱你。”
何术不吭声,不敢接话,直接装睡了。
江灿揣测出他的心理活动,把他抱得更紧,亲了下他唇,然后窝在他颈窝里,真挚又热切地重复一遍。
“我爱你。”
何术依然没说话。
江灿也没有逼着他开口,感受着身人沉稳渐快的心跳,黑夜里无声落泪。
并不是为何术的装聋作哑感到难过,而是痛心他的那些遭遇。那些监控画面在脑海里反复跳跃,他也终于明白何术口中的那个秘密,以及他和何术之间没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了。
——是何术被扭曲的心智,是何术跨不过去的心魔。
之前江灿追求速度,但现在知道所有的真相后,他选择慢下来。
他给何术反应的时间,他希望何术真正摆脱一切不自主的控制因素后,给出一个由心的答案。
他觉得何术现在能自我调节成偏正常的状态已经很不错很不错了,所以他可以等,可以等很久。哪怕何术一辈子都不同意,他也可以无名分地和何术过一辈子。
何术一夜无梦,睡得异常踏实,如果不是敲门声把他吵醒,他将睡得更久。闷重的敲门声阵阵清晰,等他彻底反应过来时,江灿已经先他起身出去开门了。
旁边被窝的热度渐消散,他坐起来缓了几秒,还以为江岑又来了,一下子紧绷起来。但下一秒,外面传来王大爷大嗓门的声音,让他彻底安心。
“我找小何啊!”王大爷打量着眼前人,头发乱糟糟的,一整个睡眼惺忪,就差把“我刚睡醒”几个字写脸上了,“小何不在吗?你是哪个呀?我怎么没见过你?”
江灿垮着脸,一脸美梦被吵醒的样子,问:“他还在睡觉,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王大爷惊了一下,看了眼手表,咂摸说:“这都两点了啊……午睡吗?”
不等江灿回答他,何术就从江灿后面探出头,侧身挤到前面,抱歉地笑了笑,说:“王爷爷,我刚睡醒,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哎呀!我可不放心你了!”王大爷立马撇开江灿去拉住何术的手,拍了两下,终于松了口气,“诶,我就是说,昨天不是答应今天帮我修录音机嘛!我今天上午来敲几次门,一点动静都没有,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也没接。”
“我就记得你今天没出门来着,这会儿子也还联系不上你,我着急!最近啊,我看那些个新闻,说现在好多年轻人不注意休息,一个不小心啊……”
王大爷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没重点的,才把话绕回修录音机上来。
何术揉了下脑袋,说:“我换身衣服去给您看个新电容。”
“诶!好好。”王大爷一脸欣喜,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下大腿,忙说,“还没吃饭吧?要不然先来我家把饭吃了再说?”
何术还没做出回应,江灿就替他回道:“不用。我们自己做,谢谢。”
王大爷的目光又飘到他身上,摸着下巴问何术:“小何,这位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以前好像没见你”
准确地说,除了他亲弟弟何阳,王大爷就再没见他带过什么人回来。所以今儿个在何术家见到生面孔,王大爷是真稀奇。
何术琢磨了一下,说:“我朋友。”
他说完一秒不到,江灿快速补充:“很好的朋友。”
何术默然无声,倒也没反驳。
“哦哦。”王大爷眼睛在他俩见来回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那行吧,那你们自己折腾吧,年轻人少点外卖啊!要实在没吃的或者下不了厨,还是来我家,不用不好意思,啊!”
把王大爷送走,江灿就去冰箱拿菜,顺手给何术热了杯牛奶。
何术趴在厨房门口,说:“其实我经常去他家蹭饭的。”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这么警惕地拒绝人家。每次王大爷家有什么东西坏了,何术去修一修,就能蹭上一顿。
“那大爷那么干瘦,一看就营养不良,肯定吃得不好。”江灿说着顿了下,没再继续。
何术没反驳,毕竟王大爷秉持着饿不死就好的理念,家里吃得确实不算好。
他看江灿手里正备着多出来的一倍食材,当即明了,但还是试探问:“等会儿多做点给王爷爷送去?”
“嗯。”
陪着人给王大爷的收音机换了新电容,又送了一顿“营养套餐”,剩下的时间,江灿就坐在何术旁边陪他处理工作。
直到下午时间磨得精光,江灿才不得不回去了。明天工作日,他今晚得回去申城。
何术处理着最后一段音频素材,感受到旁边人的动静,忙说:“等一下,我把这段修完送送你。”
江灿没吭声,在他疑惑要抬头的时,忽然凑过来在他脸颊亲了一下,说:“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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