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谢献音穿着白绒大红披风,走到廊庑下,抬头看雪。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在她的睫毛。
今日是元昭五年,腊月二十二的夜晚。
她重生了。
重生在她的十四岁,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天。
说起前世,谢献音就想笑,也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把一辈子过得像她这样失败。
她是京城一个不起眼的家族的小女郎。
前世,因为自小生在天子脚下,耳濡目染,她和无数少女一样,对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帝王成弗,抱有极大的尊崇和向往。
少帝成弗,惊才绝艳,乃是世间传说。
五年前,先帝暴毙后,局势混乱,眼看着天下即将分崩离析,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成弗,先稳定京城局势,而后持令牌,亲自号令龙虎军,挥师南下平叛,于混乱中夺回兵权,最后顺理成章,即位为王。
少帝成弗,自先帝后,开创了元昭盛世。
她自小仰慕成弗。
在京城街巷长大的她,只要听说成弗发行了新的规章制度,必定是他的第一追随者;他的新政受到阻挠,她在民间浪潮般的反对声中,坚定不移地支持他;听见有人骂他,她必定和那人理论,把对方说得面红耳赤。
人生的前十五年,成弗是她心中的天神。
别人去大慈悲寺拜佛,祈求佛祖保佑家庭圆满,升官发财,而她只祈求成弗一生如意,不受厄难。
十五岁的时候,她被送入宫中,成为尚功局一名不起眼的女官。
元昭六年的立春,天坛祭祀,她站在泱泱人海中,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成弗。
少年天子和她幻想中的一模一样。
他年轻,英俊,谈笑间不怒自威,意气风发。
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
只要他挥一挥手,天下都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看见他的第一眼,谢献音的心,第一次跳快了。
从前,她敬仰他,觉得他无所不能,感激他造福天下百姓;而那一日之后,她和所有同龄少女一样,在心里埋下了一颗难以诉说的种子。
她想靠近他。
只要离他近一些,只要能远远地看他一眼。
她别无所求。
谢献音努力做好分内的事情,终于,她被尚功局的司制看中,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一日,她跟着司制去给少帝成弗量体裁衣。
量体的女官不小心扯下了龙袍的一根丝线,所有人畏惧之下,轰然跪地求饶。
一众颤颤巍巍的人中,少帝成弗注意到了冷静的她。
他指了指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愣愣抬眼看他,说,她叫谢献音。
司制大惊失色,求饶说,新来的女官不懂规矩,不知直视圣上是死罪,冒犯天颜,求圣上宽恕。
她被司制强硬地扯下身体,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她以为自己要被拖出去杖打了。
下一刻,却听见少年帝王的轻笑。
成弗看着她,说,让她留下吧,朕觉得她挺有意思的。
于是,谢献音就这样成了第一个在御前侍奉的女官。
她的职责从裁衣裳,变成了给皇帝磨墨,掌灯。
谢献音觉得自己在做梦。
还是一个美梦。
直到她第三次不小心用沾了墨汁的手抱起灯罩,将灯罩染得一塌糊涂,桌案前批改奏折的成弗终于在百忙之中,抬眼看向了她。
大太监怒极,奔过来,劈头盖脸地训斥她,她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却没有辩解。
因为她知道自己完了。
女官出错超过三次,会被罚去做最低贱的活,再无翻身之地。御前侍奉的女官,要求则更严格。
就当她觉得前路灰暗无光时,成弗斥退了大太监,走到她的面前,蹲下了身。
她满心害怕无助,颤抖地抬头看他。
少年帝王身姿挺拔,英俊潇洒,却不怒自威。他深沉如墨的眼瞳,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他离她如此近。
他注视着她,片刻,展颜笑了:“你还是不记得,直视朕是大不敬。”
她脸色更白,仓皇地躲开视线。
他问:“为什么最近总是出神?我听司制说,你做事向来很细心。”
她紧握着手,后悔莫及。
他忽然问:“你喜欢朕?”
谢献音浑身一震,抬起眼,呆呆地看他。
成弗注视着她,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轻轻笑开。
他说:“你又直视朕了。”
谢献音本就害怕,听他这样说,眼眶立刻红了,泪珠滚落,嘴唇苍白翕动不知该说什么,像无依无靠被欺负了的幼兽。
成弗叹息一声:“好了,不逗你了。朕不罚你。”
他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别哭了,长这么美,哭起来都变成兔子了。”
谢献音跪在他面前,怔怔看着英俊的少年帝王,感受着他指腹抚过她脸颊的微微粗粝。
十五岁的她,被心上人第一次温柔对待。
他温声问:“你一直犯错,是不是因为不想待在朕身边?”
她立刻用力摇头,迫切得像差点丢掉一件毕生的宝物。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待在他身边,是她一生的愿望。
成弗被她的急迫逗笑了。
但很快,他的笑容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能让人为之溺毙的深邃。
他深深注视着她,问:“那你愿意一直陪在朕身边吗?”
她愣了一下,缓缓点头。
那时的她,并不知这个问题代表着什么。
直到她那日晚上,在乾清宫留宿。
昏暗的烛光撕扯颤动,更漏滴尽。
龙帏间,成弗抚着她的发,看着鬓发尽湿的她,低声说:“阿音,永远留在朕身边。”
她缩在衾被里,说不出话,身体仍是劫后余生一阵又一阵的轻颤。
成弗打量她半晌,凑近她耳边,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兔子?”
她眼眶湿润,仍带泪珠,呆呆地仰头看他。
成弗近距离地看着她,占有性的目光,如同野豹盯住了猎物。
他低低道:“以后你再这样看朕一次,就多惩罚你一次。”
她心中一慌,害怕地躲进衾被里。
夜半更深时,成弗睡着了。
她却毫无睡意,慢慢从衾被里探出头,借着月光,看着近在咫尺熟睡的少年天子。用目光描绘他的模样,深刻到想把他刻进自己的生命。
她无声地开口,说:
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段时间后,她和成弗的关系明显到连太后都发觉了。太后让成弗给她封妃,但成弗始终没有动作。
她依旧是他御前侍奉的女官。
宫中风言风语泛滥,传到了成弗的耳里。他下朝后,特地来问她,是否介意他不给她封妃的事情。
她说,不介意。
成弗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阿音,你和后宫那些女人不一样。
她看着成弗,只笑。
她很聪明,凡事一点就通,即便入宫前从未接触过政事,在成弗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也逐渐融会贯通,看清了大部分局势,偶尔,能在他愁绪时点拨一二。
成弗经她提点,欣喜地拉住她亲吻,说,阿音,你是朕的珍宝。
一次两次还好,有一次,他们在龙案前的亲密被太后撞见了。
太后大怒,觉得她是迷惑帝心的祸患,要将她贬出宫。
成弗竭力保她。
一向孝顺的帝王,甚至不惜和太后顶撞。
从此以后,谢献音开始觉得有什么变了。
朝廷局势波谲云诡。
宫中很多人对她的态度也不一样了。
她不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惶恐又茫然地,继续陪侍在成弗身边。
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她有了身孕。
那时北疆刚好出了乱子,局势严峻,成弗要亲自率军平乱。临行前,他说,阿音,等我回来,若此次得胜,回来后,我就封你为妃。
她说好。
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怀了孕,成弗离开两个月后,她才被太医诊出喜脉。
太后即便不喜欢她,也不能无视皇孙,派了人来照顾她。
她每日站在窗边,眺望北方,盼着他回来。
终于,宫外传来了成弗归来的消息,她还没来得及开心,却又听到了探子传来的另一则噩耗——蘅王意图乘虚叛乱,率领兵马,就蛰伏在皇帝归来的路上,准备袭击皇帝。
谢献音害怕得浑身发抖。
因为接到消息的时候,成弗马上就要回到京畿了,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那时她身边恰好没有人看守,谢献音哭着抓起令牌,独自一人狂奔出宫,在黑暗的夜色中,策马去给成弗报信,让他别走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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