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红尘

杨乔宇拧巴了,一会儿看林琅一会儿看蒋竞春,在“潇洒离开”和“和盘托出”之间犹豫了半分钟,终于决定选择了后者。

“我悄悄跟您说。”杨乔宇靠近蒋竞春,看了林琅一眼,挑了个无关痛痒的说,“我们今天在银河面里,遇见了沈局。”

蒋竞春奇怪地看着他:“沈局我也见过,人也没长三只眼睛两张嘴,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杨乔宇:“这倒没有,主要是我没见过他,看他年轻把他认成了实习生,闹了个乌龙,那场面你别提有多尴尬,我差点就失去这份工作了……不对这不是重点。”

他把歪到姥姥家的话题拉回来,认真地说:“您觉得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吗?”

蒋竞春一愣。

杨乔宇的脸拧巴成了窝瓜:“果然这句话很奇怪吧?”

“倒也不是奇怪。”蒋竞春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这是我第一次和林琅一起进银河面。刚开始没什么感觉,可是沈局长出现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琅身上好像披着一层皮。”

“那种感觉,你明白吗?她只负责完成她的任务,其它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我为NPC难过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这让我觉得我……很不专业。”杨乔宇挠挠头,“蒋队,你资历高,跟林琅认识的时间也比我长,你觉得我能胜任这个岗位吗?一个真正的修正员,是不是应该像她一样冷静,把与工作无关的任何事情置之度外?”

蒋竞春叹了口气:“小杨。”

杨乔宇立正站直。

“你都干五年了,现在来问‘能不能胜任这个岗位’是不是太晚了?还是你真要转行去说相声啊?”

杨乔宇:“……”

蒋竞春说:“一个人的性格是由他的经历和成长环境决定的,林琅从小就是异能者,她的阅历比你丰富也无可厚非,你非要跟她较劲也没有多大意义。”

“你来修正局的时间不短了,也知道她年轻的时候干过一些过激的事情,如果修正局的每个人都像她那样,那么异能者和普通人的矛盾剧增,世界大战早在银河面诞生之初就爆发了。”

“你知道为什么修正局联合总署要给异能者排号吗?”

杨乔宇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随口胡说:“为了……为了沈局这种高阶异能者在银河面出场的时候更炫酷?”

那也太荒谬了,那沈行策还在那装什么大尾巴狼,他进银河面为什么不在头上顶个号码,扛着音响自带BGM和出场特效,宣扬自己的法力无边和与众不同?

“沈局,对,沈局就是个典例。”蒋竞春没被他的俏皮话逗笑,“我问你,‘特殊能力两大原则’是什么?”

“唔,一、拥有能力时间时间越长能力越强,二、距离阿尔加怪圈越近能力越强。”

“你仔细揣摩一下第一条。”蒋竞春说,“根据‘五月法案’,监察员不得参与银河面剧情修正或直接执行救援。沈行策一进修正局干的就是监察科的工作,排号靠前的那些异能者不是早年在银河面牺牲,就是跟沈局一样变成异能者的监视器。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顶着压力在银河面干修正,她不杀伐果断一点,怎么对得起银河面赋予她的价值?”

杨乔宇微微瞪大了眼睛。

“独自在风暴里开路的人,没有一身铜头铁臂是活不下去的。”蒋竞春拍拍他的肩,说,“你在虚拟世界里对着NPC哭鼻子,并不影响你解救玩家完成修正任务,打工而已,别对自己道德要求那么高。”

杨乔宇跳起来:“我没哭鼻子!”

“真的吗?”蒋竞春笑着说,“我看你从银河面出来以后闷闷不乐,还以为剧情太感人,你在里面哭了一场才出来呢。”

“您没进这个游戏,可能不知道,《安娜》这个游戏做得太真了,是我近期修正过的游戏中沉浸感最强的一个,逻辑和人物动机都非常清晰,跟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推理游戏完全不一样。”杨乔宇说着说着开始自我安慰起来,“嗨,说到底就是工程师剧情完成度太高,跟NPC共情完全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工程师叫做姜从文。”蒋竞春说,“他在创作游戏这方面是个天才,属于大师中的大师,早年靠着作品拿过‘第九艺术奖’,他的游戏居然也会出错。”

————————

当天下午,周灿要去走访工程师。

这回他是一个人来的,姜从文居住的地址不远,就在上杭市一个价格不菲的临江楼盘里。这个工程师没有跟任何游戏公司签约,有自己的个人工作室,跟赵家康那种十三线半吊子工程师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他带着资料,坐电梯上7楼,在楼层中唯二的两户人家中找到701,按响了门铃。

悠扬的门铃响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怀疑人根本不在家,对门的邻居拎着垃圾打开门,瞅了一眼,说:“你是来找姜工程师的?”

周灿点点头,给对方看了自己的修正局证件,说明了来意。

对门的大妈摇摇头:“没用的,他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他在家吗?”

“谁知道呢。”大妈说,“我听人家说,是未婚妻在国外横死了,他想要殉情来着。唉,年轻人,任性过头,也不为自己父母想一想,他要是没了,家人谁来照顾?”

周灿不想做多评价,答应了对门大妈下楼顺带帮忙扔垃圾的请求,转头拨打了资料上的工程师个人电话。

电话倒是很顺畅地打通了,那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喂。”

“是姜从文先生吗?”

电话那头顿了顿:“是。”

“我是上杭市修正局的工作人员。”周灿说,“依照惯例,游戏程序出现重大错误的工程师需要重新进行心理评估,我现在就在您家门口,麻烦开下门。”

“……好吧。”

门终于被打开。周灿看见来人的第一眼就断定:不需要给这个人做心理评估了。

姜从文的精神状态已经在崩溃边缘。他的眼睛底下挂着巨大的黑眼圈,两颊凹陷,瘦骨嶙峋,体重轻得不像一个正常成年男人,头发胡子长了一大把,衣服不知道几天没换了,邋遢得能进原始社会里荡树藤,明明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颓老得像六十岁的。

周灿看见他这副尊容,小心翼翼地说:“您还好吗?”

姜从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看我像是好的样子?”

周灿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尴尬地扶了下眼镜,应主人的邀请进了玄关。

公寓跟公寓主人混乱得如出一辙,房间里一股呛人的烟味,目之所及全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所有脆弱易坏的家具几乎都被主人暴力砸碎了,衣物胡乱堆在移位的沙发上,整个客厅看不出原来的格局,天花板上的吊灯被主人暴力扯坏,露出一根突兀的钩子。

客厅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两人只能站着,姜从文勉强收拾出来沙发一角,发现上面洒满了玻璃碎片,只好搬个凳子过来给周灿,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灿:“不用这么麻烦。”

“拉倒吧,你都到找我家来了,不该麻烦的也麻烦完了。”姜从文从烟灰缸里翻出刚刚没抽完的烟,想了想又从烟盒里敲出一根新的,“来一根吗?”

“谢谢,我不抽烟。”

姜从文耸了耸肩。

周灿:“姜先生,我这次主要是来走访调查的,只需要您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就行,你最后一次更新游戏是在什么时候?”

姜从文叼着烟,往后一靠:“一个月前吧,那时候我刚回国。”

周灿摊开他带来的文件夹,不过一个中午的时间,总局的人就把《永远的安娜》的修正记录档案整理好了,里面详细记载了修正时间、受困玩家人数和故障原因。

姜从文接过来看了一眼,把文件丢回桌上。

“您的未婚妻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这三个字仿佛给他下了休止符,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周灿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才开口说:“大概……两个月前吧,抱歉,我总是记不住日子。”

“记不住日子?”

“嗯。”姜从文又停了很长的时间,他长吁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过这个决心并没有避免他被她的名字灼伤,“秋霞她……刚走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买了回国的机票,想帮她把这里的后事处理了。”

“那个时候的我很镇定,连处理她的遗物都很冷静,我觉得我状态还不错,甚至……有点意外的轻松,就接受了银河面的游戏更新邀请,才有了这次的意外事故。”

姜从文说到这里,目光越过周灿,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点发呆,说:“……我怎么能这么冷漠?我是疯了吧?”

“当重大打击超过了承受能力时,人会本能地启动自我保护机制,用漠视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事情,以否认、逃避的方法解决问题。”周灿说,“这是人天生的生理机制,不是您的问题。”

“是啊,你也看到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周灿轻声说:“姜先生,你现在的状态不再适合银河面工程师的工作了。”

姜从文:“我应该做什么?赔款还是扣分?都应该的,毕竟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情。”

周灿:“我们必须吊销您的从业执照和证件。”

姜从文只是愣了一下,随即说:“好。”然后起身去电视柜下面找从业执照。

周灿:“等工程师心理状态通过评估后,可以申请重考从业执照,届时你还可以再回到工程师行业。”

姜从文摆摆手,他叼着烟,口齿不清地说:“免了,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他没在电视柜里找到,站起来说:“奇怪,我明明放在这儿的。”他在海外生活了很久,对自己家里的东西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他进了卧室,一阵翻箱倒柜后,终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自己的证件和执照。

姜从文打开看了一眼,把东西递给了周灿。周灿收好了证件和执照,把他例行要了解的情况问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后,准备离开。

周灿收起文件夹,下面是摊开的银河面工程师身份证,姜从文把它捡起来递给周灿,周灿接过来一看,那上面的证件照是十年前的姜从文,他那时还很年轻,桀骜的眼睛跃跃欲试地正视前方,跟现在这个胡子拉碴的他判若两人。

姜从文深深抽了一口烟,过了很久,突然说:“14年的时候,我创作了我的第一个银河面游戏,那是个以墨西哥为背景的自由单机探险游戏,玩家是个单枪匹马的赏金猎人,我那时年轻,觉得自己像这个独行客一样孑然一身,生死由己、毁誉由人,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牵制我,那些被所谓‘羁绊’给束缚的人大概都是脑子不开化的傻帽。”

直到后来他有了爱人,两人一起在海外漂泊了八年,他陪秋霞念完了她的博士学位,他们在一起工作、生活,经营毕秋霞的短视频账号,玩别人创作的银河面游戏,一起吐槽三流工程师贫瘠的游戏世界观。

他自己变成了那个傻帽。

哪怕之后创造的游戏一个比一个惊艳,其中有几个甚至提名了第九艺术奖,他还是不敢碰最初那个游戏,最后一次更新停留在2015年。

姜从文垂下眸:“人这一生啊,真是吃力不讨好。”

贯彻自己的初心,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独行客,把一辈子的成就和荣誉带进坟墓里不好吗?

非得来红尘里滚一遭,亲眼见证自己亲手垒起的象牙塔在一夕之间崩塌吗?

周灿沉默片刻,说:“您节哀。”

姜从文摇摇头,把他送出去了。

姜从文的未婚妻毕秋霞是被持枪闯入学校的恐怖分子杀害的,凶手是个有犯罪前科的金毛,子弹打光了之后,他看不惯冷静对峙的毕秋霞,用结实的电线把她活活绞死了。

姜从文找来一根粗麻绳,他在堪比垃圾场的客厅里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看向了天花板上原本用来挂吊灯的铁钩。

“我把家里弄成这个样子,你不会怪我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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