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鸷栖梅枝

“您跟我们将军到底多大仇啊,非得把他往池子里推。”

“......瞎说什么,我没推他。”

秋浦委屈巴巴,声音倒不小,“我们都看见了的。您还是快进去吧,省的我们跟着挨骂。”

“秋浦,你这么大声是怕他听不到吗?”叶容钰不甘示弱,也提起音量回了一句。

看着内侍们走远,叶容钰推开门进去,新府主房的确气派,左右进深次间、梢间都极为宽敞。

鎏金香宝子里燃着木质香料,翘头案上垂着作了半幅的青山松柏图,虽然笔力构图尚显得欠缺,但能看出他是有些天赋在身的。

越过一扇鸟落梅枝画样的屏风,叶容钰看见蔺云正睁大眼,木愣愣地躺在床上。

“蔺云。”

叶容钰刚叫一声,蔺云便哼了一下背过身去。

“蔺云。”

叶容钰再叫一声后,蔺云干脆拉上薄被,只露着脑袋顶。

叶容钰将手塞进去,摸着蔺云的脸,好生说道,“别闹脾气了,也不嫌热。”

蔺云撇头咬了下叶容钰的手指,吓得叶容钰本能将手抽回,顺便将被子里的人狠狠拍了一下,“我看你也无大碍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你回来!”她倒这会儿了竟还不哄自己,蔺云腾地坐起身,“叶尚仪,你这是要谋杀啊。”

叶容钰折回坐到床边,轻抚蔺云后背道,“我可没有推你,是你贪酒自己摔下去的。”

“我是醉了,但我还是记得脚上被你绊了一下,这回你别想蒙我。”

“......”

“我也是怕你在人前闹笑话,想让你别喝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

“行,我不计较。”蔺云拽了两下叶容钰的袖边,凑近些问道,“那你今天晚上留在府上可好?”

“我等宴席散了就回宫。”

一听这话蔺云立刻躺倒在床上,闭上眼,双手随意摊在两侧。他也不恼,装着闹脾气,享受着她安抚似的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再到颈侧。

等再睁开眼时,他才恍然发现叶容钰垂着眼,若非他瞧得真切,怕是会以为她在落泪而泣。

蔺云此时觉悟十分的高,不加多问直接安慰道,“容钰,旁人的话你别在意,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之前是我自私,欠考量了。”

叶容钰轻轻舒了口气,“江贺都一口气认了五个养子了,你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内臣,年龄也不小了,新置府邸,娶妻养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所有有头有脸的内臣也都是走的这个路子。你不这么做,以后该如何自处?老了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在内臣眼中也做个异类吧。”

“那你现在如何考量?”

蔺云心中不悦,语气也不大好,她不就是想说找个人成婚,然后收养子么。凭什么她自私了就留自己在身边,宽容了就把自己往外推。这对他来讲不公平,该说什么气人的话,蔺云都想好了。

但叶容钰微微张了下嘴,一直没接出个下文。

她盯着蔺云的脸,的确,她想说,他应当收下个女子为妻,敬她,善待她,然后收几位养子放在府上悉心教养,来日帮他巩固权位,若随他姓,亦可延续家族香火。

理上这样做准没错。

至于情上,接受起来似乎是难。只这一阵功夫,叶容钰就开始钻心难过了。

她开始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女子像,那女子或许一开始并不乐意,但终究是发现蔺云的好,之后他们日久情深,就在这府上恩爱缠绵。

叶容钰的手抽搐一下后,越攥越紧。

哪怕只想象出一点他和别人琴瑟和鸣的样子她都会心里发酸。

与其这样,她不如先行一步,占有他每一寸体肤。

“容钰。”

蔺云像是蛇被捏住七寸,瞪着一双大眼,丝毫不敢动弹。

“容钰......现在天还大亮着......外面人还那么多,不太好吧......”

叶容钰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弹开手,连带人也逃离床边几步背过身去。

她竟在不知不觉中,隔衣攥住了蔺云的裤腰。她原本只是想一想,没想到失神中竟真的动手了。

大白天这样,是有点吓人。更何况蔺云肯定对那处忌讳颇深。

蔺云不敢再继续赖床,也赶紧坐起身,偷偷抹掉头上的汗。

“你总想着事情应不应该,但我现在只想考虑情不情愿。”

“我得罪那么多人,能不能活到老还是一说呢,且容我活一日就在你身边赖一日吧。”

“不许胡说!”

叶容钰回身坐到蔺云背后,将人抱在怀里。

“好,我不胡说,但你以后也不要再提。”

蔺云握上环住自己的那双手,他喜欢被她这样紧缚怀中,她似乎很需要自己。

“我想你管管我,可也不是这么个管法。话说起来,当时我说要与汪贞夏养女成婚,你不就已经舍不下我了,还要堂而皇之地说什么不想跟我站在对立面?”

“我当时可没那么多想法!”

“是么,我不信。”

“我也不信。”

这话之后,两人都笑了。

叶容钰总算明白了意气用事、感情用事的好处,虽不利于他稳扎禁中,但的确不会辜负情意。

他也不考虑府上宾客需不需要去应付,只考虑她此刻是不是想和自己多待一会。

叶容钰锢着人在怀中许久,得了心安后终于将话扯回到正事上。

“蔺云,近来如果有人手的话,盯一下谢相,我看圣上有打压旧贵之势,保不准他们会转头支持睿王。”

蔺云眼珠打了一转,“先是打压武将勋贵,再是汪贞夏这样的权宦,现在轮到高门旧贵,圣上这是要将大权尽拢在自己手上。”

“是,就算轮不到旧贵,睿王也会塑造出这种假象,不然他拿什么为助力。”叶容钰继续说道,“皇后殿下授意,我们也可以为睿王造势,让他与齐王一系尽管斗。”

“圣上也是两难,此时再不归拢大权,怕是以后门阀、内臣、武将,总有一个要冒尖的。可一旦伸手打压,却免不了折损自己。”

“是这么个道理。”但叶容钰忠于皇后,等的就是皇帝两难的时机去出手。

蔺云理好衣服,套好长靴,起身便要走,“我现在就去安排人盯着谢相,另外让杨九他们先和睿王手下那群幽州豪杰交往,试探试探。”

正经不过三步,蔺云突然回身过来,拉住叶容钰的手,“我把你在来庭坊的宅子修整了一遍,你是不是还没得空回去看看。”

“嗯,和父亲闹成那样后我就没怎么出过宫。”

“你既然不喜欢这,那日后我能不能常去你府上找你?”

“好啊。”

含兴五年六月。

蛰伏于府邸的升阳长公主联合一众宗室成员入宫面圣,游船太液池上,三句话不离睿王回幽州一事。

此事叶容钰听到后很快递了消息给睿王与赵贤妃。

就在当日,宗室辞别后。赵贤妃便迫不及待自请去皇帝寝宫。

“你又来做什么?”

纯宗皇帝疲惫地躺在榻上,眼泡有些肿。

“我是想说说皇儿的婚事。”

“贤妃是看上谁家的女儿了?”

“实不相瞒,我在宫中曾见到过谢相的孙女,谢楠云。样貌仪态都很出色。”

说话时,赵贤妃在手中揉搓着一只绣帕。

纯宗皇帝听此,坐起身来。

“爱妃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是皇儿年龄到了,我身为母亲,哪有不操心的。”

“爱妃可还记得,当年司天台卜辞,五年内宫里不宜庆典,否则会与朕身体冲撞。”

纯宗皇帝走下地,挑起赵贤妃的下巴,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蠢笨,在他眼里不失为一种优点。

“自然记得,但陛下可以先指婚,待明年再行封妃大典。”

“爱妃,你所言极是呢。”

“陛下?”

赵贤妃看着皇帝似笑非笑,面露疑惑。

“贤妃,你是什么时候与谢相搭上线的?”

“啊?”

纯宗皇帝看着贤妃露出惊恐,满意一笑。而后起身,绕在她身边来回走着。

“你的野心越发大了。但你并不是母仪天下那块料,你的儿子也并无帝王谋略。趁早死了心,也好后半辈子过安生些。”

“陛下?”

赵贤妃突然瘫坐在地上,身为多年来的宠妃,她做梦都没想过皇帝能对她说出这么重的话来。

“滚吧,让珏儿月底前务必赶回幽州。”

殿中内侍识趣地上前将赵贤妃扶了出去。

赵贤妃才在皇帝面前吃瘪,一回到自己宫中,又被睿王开口呵斥道,“母妃,你怎么能做出如此愚蠢的事?”

“愚蠢?我难道不都是为了你?”

赵贤妃拉上睿王的袖子,却被睿王一把挥开。

“为了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刚刚的鲁莽,让我们之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赵贤妃碎步上前,恳求般拉住睿王的胳膊,“母妃本意是想用你成婚之事,将你留在长安。”

“父皇这种自私的人,听到些没边的卜辞便信以为真,连齐王册立太子一事都能耽搁这么多年,更何况是我的婚事?”

睿王再度甩开赵贤妃的手,走到金樟圆桌边,哐当拉出一只椅子坐下,倒出一盏茶后又将壶重重磕在桌上。

“母妃,你若是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别做。”

“是,我儿有勇有谋,母妃都听你的。”

这般示弱,睿王才在饮茶时将这股火气咽下,“罢了,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

睿王自顾自哼笑一声。

齐王已三十多岁,成婚这些年,王妃一人侍妾若干,到现在也只生的出两个女儿。从前是没人与他比这事,可如今却不同了。

谢楠云已有两月身孕,若是能诞下个男孩,他说不定就能借此翻个身。

夏季天亮的早,五更天百官入朝时,天已经褪去朦胧。

百官从东朝堂步入宣政殿时,全都注意到了跪在殿前的睿王,他眼眶微红,像是刚擦尽泪水。

纯宗皇帝拉胯着脸,最终还是在朝臣进言下,允了睿王入殿解释。

“你有何事,为什么要在殿外跪着?”

“父皇,儿臣是了请罪。”

“请罪?”

“是,儿臣对谢楠云谢女史是一见倾心,此后便是辗转难眠,情难自抑。如今她有了身孕,儿臣想请父皇开恩,将她赐予我做王妃。儿臣自知铸下大错,还请父皇责罚。”

睿王将手高举过头顶,而后叩首在地,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白皙的额头几下之后便冒出血来。

皇帝一挥手,命殿中内侍将睿王拉住,然后指着谢真问道,“谢相,这件事你可知道?”

殿内大臣纷纷看向谢真,谢真顶着重重质问,执笏板走到御阶前跪下,连带着谢家在朝的其余三人也都跟了过去。

“陛下明鉴,这种事,臣不知啊!”

“你当真不知?”

纯宗目光犀利,将谢真等人吓出一身虚汗,谢真看了看左右的族人,纷纷摇头瞪眼以示毫不知情。

“谢真,你说吧,你的孙女在宫中勾引皇子,该作何处置。”

“父皇。”睿王抢过话来,“此事是儿臣所为,阿云她身为女子如何抗拒得了。”

“你!”

“儿臣知道宫中不宜有大典,所以儿臣也不祈求册封王妃的仪式,只是还请父皇给阿云、给您的孙子,赐一个名分。”

提到皇孙,这件事便有些敏感。

自先帝时子嗣就十分单薄,至于纯宗本人有名分的妃嫔十几个,辛苦耕耘三十年,也只得三个儿子。

朝臣对睿王的态度顿时有些动摇,若谢楠云真生下个男孩儿,睿王兴许能父凭子贵。

“陛下,睿王殿下也到了该成婚的年龄,只是因卜辞才迟迟未娶妻,如今既然有了皇孙,于天下也是喜事一桩。”

“是啊,大不了这册封礼就免了,也算是给谢家姑娘小示惩罚。”

纯宗皇帝权衡再三,终于将这件事应下。

一回到紫宸殿皇帝便带着怒意召见了叶容钰。

叶容钰跪在御案前,她如今倒也习惯了被居高临下的打量。

良久,纯宗皇帝才开口。

“叶容钰,谢楠云是你们司言司的人,她怀孕一事,你可听说了。”

“回陛下,臣也是早朝后听说的。”

“你起来。”

“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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