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
天色还很亮,李慕沐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身边的人,语气里已然染上许多委屈。
“怎么了?”叶清迷迷糊糊的醒来,下意识的轻拍安抚。
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三点二十分。午休才刚刚进行了半小时。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往叶清的方向拱了拱,她闷闷出声道。
“梦到回琴屿了?”睁开眼,叶清捏了捏李慕沐的脸:“才几点呀,折腾人。”
“不是,好奇怪,我好像梦到我们两个了。”
“梦到我们两个?那不是该笑吗?”叶清撑起身子来。
一缕光顺着窗帘缝隙溜进来,恰好打在李慕沐的睫毛上。
“我们…我们好像死掉了。”
“死掉了?是一起死掉的吗?”叶清皱了皱眉。
“没有。”
“那你讲给我听。”收紧了怀抱,叶清盯着枕侧的爱人。
“故事很长很长。”
“那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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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已经有些闷闷的。
道旁的树都发好了,抬起头看是满目的绿。
远处柳树的枝子垂到池塘里,勾起一滩滩泛着绿藻的涟漪。
天色泛青,边缘微黄,远处聚起了雾,顺着山顶滚下。山与天的轮廓已经看不很清楚。
叶清举了一把油纸伞顺着布满青苔的小路走来,雨水混着呜咽声打在伞上又顺着伞骨滑下来。
鞋子已经布满泥泞,心也有些闷闷的,说不清是因为春雨呢喃还是因为怀里那个孩子。
该不会变呆了吧。
叶清充满担忧的看着怀里那个小家伙。刚从李阿婆家抱出来的时候只是哭,不管怎么逗都不说话,现在连哭也不哭了,只是安静的窝在叶清怀里,身体不时抽动着。
可别哭坏了。
伞外空气泛着清冷,叶清怀里却热乎乎的——叶清第一次抱她,软软的,叶清几乎不敢乱动。
第一次下山义诊的时候叶清就知道李阿婆时日无多了。
可师父所教的只能让她判断出这病的凶,却不能让她挑出一句宽慰的话来安抚面前这个慈祥的老人。
那时也是春天,只是冬刚过去不久,甚至雪还未化干净,太阳也还并不烈。
窗棂旁摆着的花儿仍是秃秃的,李阿婆也终于在叶清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红了眼眶。
彼时叶清也只能叹着气摇摇头,感叹命运不公。
彼时李慕沐还只是个满地乱爬的孩子,叶清也不过刚十六的年纪。
“阿婆,给你和慕沐拿了些点心过来。”后来叶清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李阿婆家里。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愧疚吗?怜悯吗?
或许只是贪恋这里的一丝暖意吧?
对叶清来说,雁回的春天实在太冷了。
去的多了,她便渐渐得知了这个家庭的不幸:李阿婆唯一一个儿子,也就是李慕沐的阿爹,在李慕沐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被征去做工了,至今未还。
一年后儿媳在上山砍柴的时候跌死了,之后一老一小独自在山上住了三年。
有些事再难过,等到说出来时也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罢了。
嘴巴一向最会骗人。
可眼睛却不会说谎。那些怅惘的眼神里,悲伤无处躲藏。
听到这些的时候叶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也没有父母。
被孑然一身的师父捡走的时候叶清尚在襁褓之中。
好像从记事起中师父便已经是个老头儿了。
那老头儿总是拧着个脸,一脸不耐烦的指点着自己,可对自己又是分明的纵容。
他的爱很满,却隐藏的很深,从来不会放在明面上——他从来没抱过自己,叶清不说,可心底的失落难免。
他是含蓄的,总是被规矩牵制着。
所以叶清敬他爱他,却不想成为他。
过去的日子总是重复而枯燥。
叶清回忆起来也只能一句“学医是艰辛的”草草收尾,她确实没有什么其它的可回忆了。
念不完的医书,记不完的病,难以碾磨的药材和凹凸不平的山路,每一项都十分磨炼性子,这怎么是孩童能忍受的枯燥呢?
可天性活泼的叶清却每样都做的很好。
懂事的叶清总是早早的起床诵读起医书——她不愿等那老头儿唠唠叨叨来催,烦得很。
虽然要是诵读的声音大了些,他也要唠唠叨叨个半天。
——现在回忆起来,有些后知后觉的快乐。
“师父年纪也实在太大了些,已经不能干了。”叶清总是会这样,一边故作调侃,一边抢过师父手里的活计。
每当这时候那老头儿总要装作生气的样子。可自己徒弟的心思自己又如何能不知道呢?
就是太不像个小孩子了。
“性子寡淡。”叶清记得老头儿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寡淡吗?不然。
她何尝不想抛下那堆劳什子东西去好好玩一场?何尝不想睡到日上三竿再舒舒服服揉着眼睛起床?何尝不想在做的好的时候被摸着头夸奖呢?
不是不想,是不能。
如果活着本身已然艰辛,便显得这之外的其它都是奢望了。
谁知道那老头儿还能活多久?每每看着那榻上酣睡的师父,叶清总是隐隐担忧。
就算是为了那老头儿不要那么累,自己也要学的快一些,好多帮他分担些。
叶清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总是要自己懂事,总是小心翼翼的藏起不合时宜的小心思,她知道师父给不了自己太多,他太老了。
她没抱怨过,她感激那老头儿。
可死亡不会等你将一切都准备好再来。
所以师父自然也没等到自己出师那天。
师父与世长辞那天,叶清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离别的重量。
她怎么会那么想念那唠叨呢?
如果一定要别离,为什么要留下深刻的记忆折磨自己呢?
从那天起叶清便知道死亡是自己要用一生来学习的课题——可这对一名医者来说是否太过残忍呢?
叶清坐在池塘前砸下一块块石头,可是哪怕问自己一万遍,也不会得到答案的。
日子总还是要照常过下去。
清晨的竹屋又响起叶清诵读的声音,落日余晖又洒在北山新采的药材上,太阳升起又落下九百次,叶清重新拾起师父旧时的背篓下山义诊。
幸运的是第一次义诊便遇上阿婆和慕沐,可不幸的是…
叶清叹了口气,收起回忆。
也许是因为经历相似,看着还不懂事的李慕沐,叶清总是忍不住心疼。
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总是含着些悲伤,只有看到慕沐时笑意会盖住那些悲悯。
叶清总是为自己寻些借口去看阿婆和慕沐。
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因为怜悯。她只是不再想一个人。
对她来说,雁回的春天实在太冷。
刚开始叶清也还给阿婆开些药,再后来她能做的也就是帮着做做家务,逗逗李慕沐,陪阿婆说说话。
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很难,叶清到底还是愧疚了。
到了第三年冬天,阿婆的咳越来越厉害了,有时不能说出话来。
叶清看着阿婆因为疼痛微微发抖的手好似被谁攥紧了心脏。
到底是因为自己无能…要是自己再努力些是不是就能找到延缓死亡的方法了?
“清清,不要钻牛角尖。”阿婆似乎看出了叶清的心事,拉过她的手。“有你在阿婆很开心,慕沐也很开心。”
阿婆总是告诉叶清重要的是感受在一起的过程,她说她很快乐,因为生命的最后一程有叶清在,有慕沐在。
可叶清害怕当过程变成回忆,离别是否会成倍增添它的苦痛?
她还是怕。
对于别离,她还是不能释怀。
知道阿婆病了的慕沐懂事的争着和阿婆做家务,像自己当初一样…
阿婆总是慢慢的接过扫帚,摸着慕沐的脑袋让慕沐去玩。
那时候慕沐总是闷声不说话,直到阿婆重新把扫帚递给她。
叶清看着看着,视线便有些模糊。
“这样的…年纪…咳…本不该操心这些。”短短一句话听得叶清揪心。
李阿婆有些抱歉的看着慕沐,对着叶清叹气。
再后来,李阿婆不咳时说话也有些困难了,叶清来时阿婆总是拉着她的手沉默着,有时看着叶清,眼睛里满是担忧和犹豫,但却并不说些什么。
叶清心里明白阿婆的意思,她们在这山上并没谁可依靠,阿婆走了之后,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要如何自保呢?
生病的人那么多,叶清不可能全顾过来。
叶清知道。
但是顺着那条下山的路走,总是就走到这草屋前。
“要是我走了,慕沐还得麻烦你多照看呢。”李阿婆卧在榻上,终究有一天沙哑着嗓子吃力的把李慕沐托付给叶清。
“清清明白,放心吧阿婆,慕沐我会好好照顾的,这么多年,我早把她看做我的亲妹妹了。”
看着阿婆还要挣扎着说些什么,叶清连忙安慰起阿婆。
“到时候就让慕沐跟着我学医,慕沐这样沉稳的性子,合适的很。”
护不了苍生,但可护一人也好。
叶清看着塌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的阿婆和不知道哭了多久的李慕沐说不出安慰的话。
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她早已哭花的脸,然而哭了擦擦了又哭,总是擦不干净。
叶清叹了口气放弃了,还是先把慕沐带走,小孩子呆在这种环境里总是不合适。
其实阿婆的身体能拖四年已是奇迹,走在上山的路上叶清这样想,也就是放心不下慕沐,不然阿婆撑不了这么久。
打着圈儿的油纸伞遮住了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却遮不住胸前李慕沐下的雨。
叶清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啜泣声渐渐的停了,雨水仍然打在伞上而后落在地上,叶清只能听到雨的声音。
“就快到家了。”叶清揉了揉李慕沐的脑袋。
叶清的竹屋里摆满了药材,刚摘下的放在篮子里的,平铺在药筛上的,装在罐子里的,还有在臼子里磨成粉的,连同淡淡的药味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屋子里。
略显简陋的竹床和桌子整齐地排列在气派的药柜前—那是整间屋子最像样的家具了。
仿佛这间屋子是给药住的一样。
收了伞立在墙边,叶清把李慕沐放在床塌上,盯着那张乌黑的小脸许久,叶清又沾湿了帕子去擦李慕沐已经干在脸上的泪痕和灰尘。
“疼吗?躲什么。”轻扣住李慕沐向后躲的肩膀,叶清还是收着力坚持着一点点擦干净了那张倔强的小脸。“现在不擦干净,往后还要更疼的。”
现在不试着放下,往后,还要更疼的。
许是泪痕干在脸上太久了,温热的帕子擦起来有些不舒服,李慕沐红着眼睛不说话,一个劲儿往被子后面藏,叶清看着躲起来的李慕沐皱了皱眉。
“咕~”
正欲把人拉出来,可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叶清的动作,叶清一懵,瞥见李慕沐变红的小脸便一下子明白过来。
“慕沐等一下,我去厨房做饭。”
叶清转身进了厨房。
慕沐约莫两天没有吃东西,一时间不能吃太油腻的。叶清想着,最终决定做粥。
没多久,小小的瓦罐中便升腾起热气,看着窗外的雨,叶清想了想又加了几味驱寒的药材进去。
雨渐渐小了,顺着窗沿往远处看,天已经白白的,山也已经很清楚了。
叶清端着药粥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李慕沐的姿势还没有变,小小的身体紧紧靠住被子,仅仅留了半个脑袋在外面。
三月的天确实闷闷的,李慕沐的脑袋上闷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盯着桌上的药粥,被叶清捞出来的时候总算没有反抗。
看着叶清递来的汤匙,李慕沐没有动,嘴唇紧紧咬着,鼻翼轻轻煽动着。
啜泣声又响起,叶清擦着李慕沐睫毛上挂满的泪珠,慢慢给李慕沐顺着气。
这一次李慕沐没有躲,卸了力伏在叶清身上哭着。
看着怀里哭到脱力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的孩子,叶清感到一阵酸涩,张了张嘴,但察觉到语言的无力,叶清也只能是任由李慕沐哭着。
哭就哭吧,她会陪着她。
过了今天,往后都不用怕了。
等李慕沐情绪稳定下来已是午后。
确认李慕沐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叶清从厨房端出重新温过的药粥。
缓过来的李慕沐大口大口的吃着桌上的粥,看上去果然饿坏了。
叶清心疼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慢点吃,不要呛着了”。
“吃过饭我要下山一趟。”总要有人为李阿婆料理后事,后面的话叶清没有说。
“路远,慕沐自己睡一觉,我很快就回来。”
她本来应该带上她的,这个时候是该有人陪在她身边,可是慕沐或许很累了,没关系,睡一觉吧,再睁开眼她就会回来。
叶清收拾着厨房,似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不要乱跑,就待在屋子里,厨房也不要进。”
没有收到回应,叶清放下正在擦拭的碗走出去看——李慕沐已经十分乖巧的钻进被子里了,被角高高的拉起,只留了眼睛在外面,外衣整整齐齐的叠好摆在一旁。
“一定不能自己出去,等我回来知道吗?”叶清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把被子往下拉,露出李慕沐的一整张小脸。“别闷着自己了”
叶清心疼的捏了捏已经擦干净的小脸,都有些瘦了。“慕沐听到了嘛?”
大概是方才在叶清面前哭过的缘故,七岁的孩子自尊心受挫,脸红红的不去看叶清,嘴巴闭的紧紧的。
叶清耐着性子低哄,直到李慕沐红着脸有些拘谨的点头应允叶清才终于背上背篓出门。
走出数步又想到窗子没关,叶清急匆匆折返,却在进门时忽而放轻脚步顺着窗子往里看去:李慕沐没有动,老老实实的缩在被子里。
可那双眼睛却依旧好好的睁着,没有一丝睡意。
叶清盯着那双眼睛出神。
她仔细寻找着,而后在里面看到了惊慌,不安,恐惧和忧伤,唯独那份属于孩童的狡黠,她没有寻到。
轻轻推开竹门,吱呀一声惊的床铺上的李慕沐窜跳起来。
“慕沐困不困?”叶清轻轻询问道。
那双眼睛怯怯的,嘴巴紧紧闭起,似乎在找寻着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
“不困的话跟我一起去?”
面前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叶清笑了笑,知道了慕沐的答案。
下山的路上李慕沐怀里抱着伞,叶清怀里抱着李慕沐。
风渐渐起了,一下下抚平了叶清紧蹙的眉。
闷热散去,空气中泛着的清冷令叶清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走到池塘边,叶清抱着李慕沐放坐在一块石头上,而后腾出手来擦了擦沾满泥的布鞋,泥水落在池水中,打着圈往池底落去,两条游鱼伏在细小的鹅卵石旁,双鳍慢慢的摆动着,仿若静止。
风声中伴着鸟鸣,夹杂着雏鸟扑腾着翅膀不熟练的落在枝头的声音。雨停了,云也散尽,叶清收起伞,太阳已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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