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四年过去，仗打打又停停，仿若儿戏般。但总体来看，一切倒也相安无事。

休战这几年，雁回镇总算恢复些生机。

叶清的小闷葫芦也变得开朗许多。

“师父？”竹屋里不见叶清的身影。

没有得到回应，李慕沐从床上爬起来往院子里看。

“慕沐今天醒的早。”叶清端着一筛晒好的药材进了屋，“值得表扬。”

“嗯。”李慕沐依旧惜字如金的朝着叶清伸开手，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却带了些委屈。

“怎么了这是？”

把手里的药筛放在窗户底下，叶清轻车熟路的抱起李慕沐：“谁让我们慕沐这么委屈？”

“没应。”

“什么？”叶清起先一头雾水，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起来：“慕沐是说刚刚喊师父，师父没应是声不是？”

“嗯。”委屈的神色荡然无存，李慕沐有些好玩的看着叶清。

“我们慕沐有没有十一岁，嗯？为师看怎么才三岁？”知道李慕沐在逗自己，叶清忍不住使劲揉了揉慕沐的脑袋。

“慕沐想师父没有？”

“嗯。”

“嗯是有还是没有？”

“有。”

“今天怎么这么乖？”

往常要磨好久，叶清才能从李慕沐口中得到一个含糊其辞的肯定。

李慕沐脸红红的，埋头赖在叶清怀里，嗅闻着叶清身上那一股好闻的皂角味。

任由李慕沐赖在身上，叶清随手举了一本医书翻弄起来，“正好，为师来考考慕沐昨日的学习成果。”

慕沐最近长了不少肉，叶清捏着李慕沐软软的脸，自豪感油然而生。

“饿了师父，要吃饭。”李慕沐迅速从叶清身上逃离，规规矩矩的坐好。

“答好了再吃饭。”似是早有预料般拦住了李慕沐，叶清眨了眨眼，努力压制着嘴角的笑意。

“哪有凶？”

“有的。师父还说不能吃饭。”

李慕沐一本正经的说着，任谁看上去也不像她没答出题的样子。

“饭刚刚在锅里温着，温好了这不是就给你端出来了。”

“师父说答不好就不能吃饭了。慕沐知道自己没有答好，不要吃饭了。”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心里已然傲娇的不行。

叶清也只能举手投降。

“好了好了，师父逗慕沐玩的，饭还是要吃的要吃的。”

明明一道题也答不上，李慕沐反而委屈的不行，最后还得是叶清哄着，李慕沐才安安生生吃完一顿饭。

“慕沐如此无理取闹，今日下山为师定向柳姨告你的状。”叶清一边冲洗着木碗一边愤愤道。

一个不明显的微笑爬上李慕沐的脸，李慕沐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师父不舍得。”

叶清怎么舍得让别人凶她？

分明连她自己都不舍得。

“呵，你就吃准了师父不舍得才这样放肆。”

“昨日都做了些什么，怎么一页都未记住？慕沐最近是有些顽皮。”

“保密。”

“保密些什么。”叶清轻弹了一下跑到旁边捣乱的李慕沐的额头：“明日为师不去问诊，盯着你把最近缺的补齐了。”

“师父你最近老是打我。”李慕沐微微皱眉，捂着额头控诉着叶清：“根本就不像一开始那样喜欢慕沐了。”

叶清忍不住笑，刨去使坏的时候，这大概是今天李慕沐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嗯，慕沐老是来师父这里讨打，做师父的当然要满足。”仔细地擦干净手，叶清朝着李慕沐露出一个幼稚的胜利微笑：“如此说来，倒是显得师父更喜欢慕沐了不是吗？”

“年纪大就是油嘴滑舌。”

这可是当初你叶大医师钦点的李·不懂事·慕沐。

李慕沐不紧不慢的说着，然后像是早有预判般快速跑开。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本书便朝着原本李慕沐屁股的所在地飞来。

“慕沐看那只蝴蝶，漂亮吗？”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叶清指着草叶间纷飞的彩蝶示意李慕沐去看。

“嗯。”李慕沐只是看了一眼便浅浅收回视线。

“慕沐不想去追蝴蝶吗？”

“不去。”意简言赅。李慕沐总是这样，仿佛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这样倒常常显得叶清幼稚了。

“啧，慕沐看上去比为师还像师父。”

简直就是个小老太太嘛。

“是的，师父比较幼稚。”

…每次李慕沐面无表情的说出怼叶清的话来时，杀伤力都是其他人的数倍。

“好啊好啊，慕沐嘲讽师父是吧，又讨打。”

李慕沐面无表情的带着讨好意味老老实实将手塞进叶清手里，任由叶清牵着。

叶清一瞬间就熄火了，谁知道她的慕沐这样究竟有多可爱？

当然只有她知道。

暮春初夏，天气已然渐渐升温。太阳爬到天空正中，悠长的时光很快被炎炎烈日融成汗水聚在脑门上。

叶清接过李慕沐顺手拔的花把斗笠戴到李慕沐头上。

“黄色的花可以送给柳姨。”李慕沐指着叶清手里的花说道。

“可你柳姨喜欢的是菊花，不是黄花。”叶清有些无奈。

慕沐还真是敷衍。

斗笠被晒的滚烫，一大一小顺着山路并排走着。

“呦，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呀，把我们小闷葫芦吹来了。”柳瑛站在街口望着远处愣神，直到叶清牵着李慕沐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

“今天不是彩灯节吗，慕沐来看花灯是不是？”叶清忍着笑轻碰躲在身后的李慕沐。

怎么此时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叶清想着李慕沐上午嚣张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柳姨认识山里的狼哦～大狼最喜欢吃不爱说话的小孩子了。”柳瑛也觉得好笑，忍不住摸了摸李慕沐缩起来的脑袋。

“好不容易养好一点，别给我吓回去了。”叶清护了护身后的李慕沐，面上笑意未减，可动作却是分明的心疼起来了。

“我们慕沐还没说什么呢，可给你护得紧呢。”瞪了叶清一眼，柳瑛轻拉过李慕沐，

“我看看是不是又吓成小哑巴了？”

“没有呢。”李慕沐老老实实的捏着叶清的手答话。

“老是躲在你师父身后做什么，去柳姨酒楼里吃点心听故事去吧。”柳瑛指了指不远处的风雨楼。

“去吧”。

得到叶清的允许，李慕沐走进风雨楼里。

叶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李慕沐，直到那道小小身影跨过门槛消失不见。

“还是没有消息吗？”叶清转回目光看了看柳瑛，从手里挑出所有黄的花递给她，“慕沐特意给你摘的。”

其实真的很随意。

叶清有时候想，要不是她时时调节着李慕沐和柳瑛的关系，她们见面就会打起来了。啧，伟大。

柳瑛摇摇头接过花束，似是不想多谈，：“慕沐最近倒是话多些，就是还有些怕我。”

…谁让你总吓唬人家。

不止话多些。

慕沐对自己表达出的依赖和喜欢越来越像习惯。

虽然话还是不多，虽然表面正经的不像小孩，可叶清觉得那是别样的可爱。

那是她用心栽培的小花苗。

叶清想着李慕沐这几年的变化，心情总也无法平静下来。

“这样也好，有时拿你的名号出来总能让她老实下来。”

“我就说嘛，慕沐怎么还这么怕我，你老是说我坏话是不是！”

“没有。”

叶清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柳瑛对着叶清翻了个大白眼：“鬼才信你。走吧，陪我喝点。”

“以茶代酒。”

“呵，你一向如此，没劲。”

“有人陪你喝还这么多话。”

酒过三巡，柳瑛已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满桌佳肴几乎未动，几只酒坛已经见底。柳瑛伏在桌上，她臂弯间碰倒的杯盏倾泻而出。

酒液沿着桌沿蜿蜒，无声地洇湿了她半截衣袖。她双目迷蒙，唇齿间溢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叶清凑近了去听，只闻得几声模糊的呜咽。

窗外，暮色四合，街巷渐次亮起暖融的光——家家户户的花灯已悬在了檐下。

叶清默然看了看天色，小心地将柳瑛搀扶至榻上，唤人来照看。

门扉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的酒气与昏沉，只余廊下一抹摇曳的灯影。

李慕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门外，两只眼睛疑惑的挤在一起：“柳姨在里面吗？”

“是啊，柳姨又醉了，只有咱们两个去看花灯喽。”叶清牵了李慕沐的手向外走去。“慕沐在外面等了很久吗？怎么不进去找师父？”

“没有很久。”李慕沐摇了摇头，眼睛却心虚的眨巴着。“还没来得及进去师父就出来了。”

“果然见了你柳姨就是乖巧许多。”叶清笑笑，已经猜到李慕沐是害怕柳瑛才没进去。

“一直都很乖。”

“是是是，没感受到一定是为师的问题。”

“想师父没有？”

“哼，没有。”

“真的？”那怎么早早蹲在外面等着？

“假的…”

“所以是想师父了？”

“没有。”李慕沐学着叶清的样子皱了皱眉，师父总是这样明知故问，讨厌的很呢。

“别扭。”

华灯初上，暮色如砚中淡墨洇染了雁回镇的天际，月亮已然爬上天空，道旁的灯架撑起各色各样的花灯。烛火在薄暮中摇曳出橘色涟漪，顺着青石板长街次第漾开。

风雨楼的飞檐下不知何时已经悬满琉璃风灯，糖画小贩的麦芽甜香裹着茶楼飘出的檀香，戴着头巾的小贩卖力的吆喝着，摆满花灯的摊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稚嫩的孩童稳稳坐在父亲的肩头兴奋的指着远处的灯火，稍大点的女童拾起樱花模样的钗子冲母亲比划着。

远处花车驶过，车轮轧过青石板，灯影随着路面起伏上下浮动着。

叶清接过两串糖葫芦递给李慕沐，李慕沐接过，指着远处的彩灯看花了眼，叶清只是笑着擦去了李慕沐嘴角的糖霜。

“这个慕沐可喜欢？”叶清提起一个兔子模样的花灯，“越看越觉得比刚刚买的那个荷花的要好看。”

“拿不下了师父，不买了吧？”李慕沐有些无奈的看着叶清，手里的东西已经多的放不下。

“师父替你拿着。”叶清兴致勃勃的把灯往手里一塞，又拉着李慕沐往下一个摊位去，“慕沐来看这个，为师也觉得好看的很。”

李慕沐有些无语，这怎么看师父都比自己更像个孩子才是。

穿过两侧流动的人群，叶清迁就着李慕沐放慢了脚步。

嘈杂的声音不断灌进李慕沐的耳朵，紧紧牵着叶清的袖子，李慕沐抬头看去：许多发髻连在一起，拦出一小片天空。

察觉到李慕沐的不安，叶清蹲下将李慕沐抱起。

嘶，到底是有点老了。

叶清感受着胳膊上的酥麻感不禁有些感慨——再过几年就抱不动喽。

所以更要趁现在多抱抱。

天空重新变的宽阔起来，耳边涌过呼啸的风声吹散了行人的嘈杂，李慕沐有些紧张的攥住了叶清的领口。

“抱稳喽，我们去看打铁花。”

走过桥，叶清带着李慕沐走进人群中。

裹着红头巾的匠人站在街市广场中心，炭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石板上摇晃。焦炭混着铁锈的气味融进手中那一壶铁水，火气烧化了周围的空气。

周围的行人围了一圈又一圈，看到叶清来了都纷纷让出一道空隙。微微点头，叶清有些不好意思的带着李慕沐走到前面。

坩埚里的碎铁正慢慢蜷缩成赤红的泪珠。几个赤膀大汉不断拉动风箱，火星从炉膛里窜出。河对岸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惊起芦苇丛里两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暗紫色的天穹。

时辰到了，匠人举起柳木棒。

第一勺铁水被击发的瞬间，夜空裂开了。千万颗金红流星从九霄倾泻而下，在离地三丈处突然炸开，细碎的光粒织成一张流动的网。

有人惊叫着往后躲，却又不舍得闭眼——火星擦着叶清的发梢掠过，在皮肤上留下灼热的刺痛。

李慕沐兴奋的张开双手，似乎要接住这飞溅的星火。

叶清看着兴奋的李慕沐有些出神。

李慕沐刚到家时的景象出现在脑海里，一切都还清晰的宛如昨天，可时光却是分分明明的奔跑了四年——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子到今天总算活泼了不少。

当第三朵铁花在空中舒展成垂柳形状时，先前的光痕还未完全消散，层层叠叠的光晕里，李慕沐紧紧盯着空中的火星，屏息凝神，叶清看着李慕沐紧绷的小脸，脸上爬满笑意。

又一勺铁水泼出，老匠人突然抖动手腕。原本直冲云霄的光柱在半空碎成漫天星雨，河面顿时浮起万千跳动的烛光。

对岸祠堂的飞檐翘角在火光中忽隐忽现，檐角铜铃叮当作响，鞭炮声顺势响起。

天空被猛然照亮，叶清捂住李慕沐的耳朵，漫天彩灯在同一刻被放飞，光影中，李慕沐安静的靠在叶清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