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
正午烈日阳光,一群学生满头大汗背着硕大的网球包,勾肩搭背地走出球场。四周高大翠绿的榉树投下细密的阴影,刚好把她罩在一片清凉里。
温子渝收拾完球场,环顾四周确认没落掉东西,正要推起网球推车往外走。
手机铃声响起,树上的蝉突然叫得更聒噪了。
“温老师,请来办公室一趟。”
她嘴角不耐烦地一撇,瞬间无名邪火直冲天灵盖儿。又他,又他,这个光头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干不下去,一点儿都干不下去。
温子渝三年前因伤退役,回乡后入职佛山试验中小,在初中部任教体育老师。当时的她正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心灰意冷,准备在这里佛系摆烂混吃等死。
哪知阴差阳错,在体育部部长光头王的一系列创新迷之操作下,她竟然肩负起培养佛山市青少年网球后备人才的重任。
“又搞咩嘢?”
温子渝嘴上嚣张行动却无比卑微,立刻跑到更衣室换了套干爽的运动服才往教导大楼走去。
“王部长,你好。”
她站在门口瞟了一眼,光头王正靠在椅背上悠哉悠哉地嘬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老王肯定又想到了什么自以为是的绝妙项目。创新就创新,但能不能别每次都搞网球部,真系好烦。
“哦,温老师,请坐请坐。”
“王部长,什么事?”温子渝语气里隐隐克制着不满。
她满脑子都是昨天跟妈妈吵架的事,华兰非逼着她去相亲,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眼看青年教师脸上一团怨气升腾,光头王心领神会:“温老师,我刚发你手机,体育局下来个文件,最近佛山在搞网球教育示范校区嘛,他们派了个特聘教练来合作交流。”
“特聘教练?”温子渝眉间一丝诧异,赶紧掏出手机点开光头王的头像。
“这个人是现役网球运动员,网协为了佛山青少年网球...”
她的棕色瞳仁突然失焦,身体微微发抖渗出一层冷汗,压根儿没听清光头王后面说的话。
“部长,我知道了。”她敛起眉眼间慌乱,迅速按住文件点击“保存”,调整好表情冲他点点头,“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光头王一愣。诶?这臭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
温子渝仓皇逃出办公室,沿着旋转楼梯一路飞奔而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白瓷红砖墙面逐渐扭曲、变形,渐渐模糊,干爽的运动衣再度被汗水浸湿。
突如其来的撕裂疼痛从脚踝传至大脑神经,她一个急刹,伏在栏杆上大口喘气。
靠,差点崴脚。
额间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她一路丢了魂儿似地走到地下车库。借着声控感应灯一明一暗的节奏,她的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
启动车子,安全带自动收紧把她妥帖地包裹在宽阔的靠背里。她的身体微微一震,睫毛闪了闪,本能地产生一丝回忆。
她妈买这辆黑色宝马X5时她死活不想要,在学校上班代步车低调为先,但华兰根本没征求她的意见就让她直接去试驾。
上车启动之后,安全带自动收紧把她吓了一跳。笑容可掬的销售马上解释说:“我们宝马车系都是这样的,安全带自动收紧功能带给乘客一种安全感,被包裹保护的感觉。”
被包裹保护的感觉,很像那个人的感觉。
她的心率再次不受控地上升,运动手表发出一阵嗡鸣提示。大脑试图忽略一些冗余陈旧的碎片,无奈那个名字在红头文件的第二排,挥之不去。
陈泽清,你在干嘛,耍我?
回家路上她一直在听音乐广播电台,最近很享受在一堆经典粤语老歌里翻拣偶然的陈旧心动。
佛山今日小雨,她开得小心翼翼,在一间烧鹅店门口停下来。
朱漆的牌匾经过长年累月的果木熏染,渐渐地蒙上一层暗红色,看起来很有一种岁月和坊间共同认证的百年老店气质。
“张叔,麻烦切半只烧鹅。”华兰爱吃烧鹅,温子渝决定道歉。
进门之后,偌大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温子渝把烧鹅放在桌上,看见书房透出来一道微光。
“老豆?”
“女仔回来了,”温成山从书房走出来,顺手打开灯,“哎哟,天都黑了。”
待客厅里恢复光亮,温子渝才看见门口放了个大行李箱,是华兰的。箱子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有些被磨得翘了边角看上去很不商务。奈何华兰喜欢,这贴纸都是温子渝小时候缠着不让她出差贴的。
“我妈呢?”她换完衣服从二楼走下来,温成山正在餐桌那泡茶。
“你妈还没开完会,等下我给她送行李,她今晚直接出差飞欧洲总部。”
温子渝心里一刺,天天根本见不到几次,何必吵架。她又原谅了华兰昨天的强势霸道,甚至有些心疼起她来。
真是斯德哥尔摩重症患者,她吐槽自己。
“女仔晚上不要等我,我去打牌。”
老爸出门后,家里立刻安静下来。窗台上的三角梅热热闹闹地开着,绿的粉的红的一团团炸裂,侧耳甚至能听到它们不停地“嘭、嘭”爆开。
温子渝洗完澡胡乱吹了吹头发,拿出给华兰买的烧鹅,沾着酸甜的梅子酱慢慢吃。烧鹅皮肉分离,一口咬下去“嘎吱”一声爆出肉汁,满口油亮甜香。
光头王十分钟前给她发信息,“请温老师明天上午10点务必到场”。
“不行部长,我要去相亲,我请假。”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人还迷迷瞪瞪的,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来。
“哎,我不是请假了?”温子渝有起床气,被电话吵醒怨气急速升腾。
对面的人一愣,几秒后又说:“温老师,请你速来一趟运动场,有急事。”
“什么急事?”想骗我去,没门儿。
“温老师,这边有学生受伤,需要你过来评估处理。”光头王悄悄走到会场一边,对着手机大放厥词。
听到学生受伤,她慌得一蹦三尺高,匆匆下楼洗了把脸,随手抄起一件灰色训练服就冲出门。
一路上开得飞快,毫无素质,频频超车。感谢她的黑马王子座驾,终于在二十分钟后到了学校。
温子渝胆战心惊。学生受伤可大可小,万一严重了学生受罪、学校赔钱,家长还得投诉。网球部本来就命运多舛,温子渝这两年都被投诉麻了。
停好车,她一路猛冲,操场上“嗖”得跃过去一道灰色闪电。
王朝一看见还以为她在练习速跑,不由得“啧”了一声。新牛马就是好用,还知道自我锻炼升级运动机能。
她朝着8号球场一路飞奔,左边脚踝些微刺痛也没顾上管,终于看见“8号”两个大字近在眼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谁受伤了?”
温子渝三两步跨上台阶,扒着网格大门气喘吁吁。突然脑子灵光一闪,今天不是周五吗?
周五没体育课,何来受伤。
啧,又被光头耍了。
“快来来来温老师,这边请。”光头王笑咪咪地迎上来,脑门儿在大太阳下闪闪发亮,伸手递给她一条蓝色绸带。
“这位就是我们初中网球部的青年教师代表,温子渝老师。”
刚才一路快跑进网球场,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甚至脚踝又微微感到一丝昨天撕裂的疼痛,就这么大剌剌地站在一众领导面前。
温子渝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再见到她,眉间一丝慌乱闪过,她赶紧划拉了几下头发掩试图盖。
那人身着白色polo衫搭浅灰色运动长裤,体型颀长姿态挺拔,胸前还挂着一条深蓝色绶带,目光热烈而急切,正望着冲到眼前的温子渝。
“好久不见,温老师。”
阳光太过刺眼,她半眯着眼睛努力地吞咽口水,试图快速镇定下来。
搞什么鬼,温子渝心里暗暗骂。
她看了眼手里的绶带,光头王正双手齐用示意她自己戴上。
“咔嚓、咔嚓。”对面几下相机快门声过后,那张照片上留下了温子渝紧闭双唇、红着大脸、满头大汗的照片。
她身边那位带着同样的金边蓝色绶带,笔直地立在她右侧,轻微贴着她的肩膀。
温子渝低头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大字“陈泽清”,一动不动。
“哎呀感谢感谢,太感谢了!”光头王一顿商业吹捧输出,把校方领导和记者们引出球场,不忘回头冲温子渝挤挤眼睛,“温老师,麻烦照顾一下陈教练。”
偌大的网球场很快只剩下两个人,昨夜小雨过后地面翠绿洁净,球场四周种满了高大的榉树,被微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动。
空气里似乎焦灼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一个人的满腔怒火,另一个人的满腔欣喜。
温子渝突然暴起,红着脸狠狠一把扯下绶带,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陈泽清几步追上去,她比温子渝略高,刚好把她罩在阴影里:“刚才怎么不跟我说话?”
温子渝身穿宽松的训练服,脚下还踩着一双不成对儿的运动鞋,看上去既狼狈又搞笑。
她眉头已拧成两条波浪线,眼里透着十万分不耐烦,似乎马上就要喷出火来。
“你有病啊!”那声音带着颤意,似乎积压了过多的情绪但又在强忍。
像是雨天学校塑料车棚的棚顶积满了雨水,透明塑料越撑越薄越撑越低,下一秒就会涨破“砰”得一声淋下倾盆大雨。
“啊?” 陈泽清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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