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到家,华兰还在加班。
温子渝透过门缝看她,华兰在家依然精致干练,甚至柔软的丝绸睡衣上都写满挺括的大字“优雅”。
她今年51岁,身材保持得宜。在高科技医美加持下,她的皮肤紧致、白皙,一点皱纹都没有,短发及肩蓬松顺滑,远看如同在拍画报的女企业家。
温子渝感叹,她是怎么十年如一日过这种日子的,幸亏她是四川妹。这位四川妹不仅长得美,性格也泼辣能吃苦,头脑灵活行动力超强。也对,如果没有华兰这样的妈,又哪来如今的温子渝。她摇苦笑。
“妈,好晚了要休息哦。”
她从门缝钻进来,穿一套鹅黄色的短袖睡衣趴在华兰的会议桌上,揪着电线圈玩起来。
“好幼稚,不要乱搞东西。”
华兰一抬头就看见她横成一只小猫趴在桌上,恍惚以为看到了小时的温子渝。那时候女儿小小的,软软一只会撒娇,“妈咪不要加班,陪我睡觉。”
“怎么?挨批评了?”高冷母亲偶尔也温柔。
温子渝欠起身往桌上移过去,伸手摸了摸华兰的手背:“没,我想你了。”
听闻小猫告白,华兰起身绕过桌椅走到女儿跟前。温子渝把脸埋到她的怀里,围着她的腰紧紧抱了一圈。
“妈咪。”
华兰语气缓和下来:“你都多大了。”
她抬手抚摸女儿细软的长发,她头发从小就软塌塌,每次出门都要把马尾梳得高高的才行。
不过,她其实很久没给女儿梳过头了。温子渝16岁就去了北京,再回家时已是22岁。华兰总觉得自己缺失了一段女儿的人生,似乎连带着把自己的那段人生也缺失了。
温子渝靠在她怀里,酝酿良久半滴眼泪都没流出来,忽然觉得好笑,“扑哧”一声没忍住。
“又来这套。”华兰把人拉开看她冒着鼻涕泡,“找我干嘛?”
“我不懂,政府拨款可以随便花吗?学校示范项目的专项款不对劲。”温子渝干脆不装了,从身后椅背中间拿出来一沓文件,“我想问,有人跟供应商一起做假怎么办?”
华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文件,细眉一挑:“一两百万的专项款还有人在乎?我告诉你温子渝,你少管闲事。”
浓浓温情掉落一地,她又变身成冷血商业精英:“我就知道你来准没正事,出去吧,我要工作。”
“妈!”
“出去!”华兰下达逐客令。
温子渝像一只斗败的大公鸡讪讪地从屋里走出去。她回房间打开电脑,页面上的设备清单让人抓心挠肝。
没有网球教育基金李景然坚持不了多久。这个年龄段的青少选手,训练费用一年就要30~50万,只有中产家庭才负担得起。
学校的示范项目专项款只能用于基础设施、软硬件设备,不能分拆给个人混用。其实示范项目并不需要这么多资金,学校场地有限根本花不完。现在看来不仅花了还都花完了,这才奇怪。
设立基金需要外部定期审计,而专项款只需要政府审计,有人想从中动手脚岂不轻而易举。也许刘校长迟迟不答应基金提案,是因为不想公开财务流水?
某些工程施工合同明显是假的,倒并非公司、公章是假的,而是根本就没做过工程。王朝一磨磨叽叽给的设备清单她也看了,搞笑,大部分设备都高出市场价2-3倍采购,简直离谱。
比如说,单支专业网球拍的价格一般在千元以上,清单里的仅是普通品牌,却按照顶级品牌采购价设置,动辄四五千块一支。
温子渝打开某品牌官网,对照着清单开始核对。在浏览到一支淡绿色网球拍时她觉得有点眼熟,想了很久才发觉这支拍子跟她拥有的第一支球拍很像。
当年初到广州,温子渝身体素质差总生病,华兰为此陷入焦虑,加之小学教育改革后体育是升学必考项目,她积极鼓励女儿进行体育锻炼。
大热天,温成山开车带母女俩到处找培训机构,每周末都出去试课。羽毛球、乒乓球、篮球甚至足球都试过,小孩统统不喜欢。
彼时广州还未有如今遍地开花的网球馆。三人试课几周后找到一家不甚有名的私人网球俱乐部,温子渝眼前一亮。
教练安云州一眼就看出来,小孩眼里有股劲儿:“让她试试。”
温子渝接发球有模有样,姿势干脆利索,安云州扬着下巴:“喜欢吗,小孩?”
“嗯。”温子渝当时8岁,前不久掉完最后一颗乳牙,说话满口漏风。
试完课第二天,小孩牵着华兰的手:“妈,安教练陪我们去买球拍、球包还有运动服...好多东西哦。”
安云州陪着挑完两套拍子,华兰问:“这是不是最好的牌子?”
安教练失声一笑:“先给她买来练习。小孩发育很快,以后会一直换拍的。”
“妈咪,你听教练的,按照教练说的买。”温子渝不满意妈妈的行为。她像个大管家,每天管这管那什么都要管。不仅管的多,她还总像电视剧霸总,“我们要买最贵的、最好的。”
好好笑哦,我妈。
僵持不下,温子渝心一横抱着拍子跑去找店员:“姐姐快帮我收好,我买这个。”
电脑忽然黑屏。她回过神盯着黑漆漆的反光自嘲,原来我就是传说中的东亚小孩。
经典的东亚小孩是没有选择权的。
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选什么医院出生,什么颜色衣服,选学校,选培训班,选专业,选男朋友,选房子,选车子,选一切...所有选择都是父母的选择。温子渝觉得这就是她人生的写照。
唯独,网球不是。
东亚小孩成年以后最爱干的事情就是:重新选择。
他们会将到手的工资买相机、买手机、买玩具,出门旅行,谈新男朋友,先痛痛快快花它个两三年,都是自己选的。然后他们默默地把自己关起来痛苦一遍,流泪一遍,重新长大。
每个东亚小孩都要如此遭上一次必经之路,才算真正长大成人。
温子渝苦笑,眼里隐隐浮现着华兰的身影。
“我觉得安教练是不是资质有点不够?你应该换一个教练。”华兰又要选择。
“不要,我不要。我喜欢安教练,他很好,你不要管。”温子渝背着沉重的的网球包,一步步跟在华兰身后。夕阳下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把温子渝整个包住。
华兰的细长眉毛真好看,但她生气时会挑眉:“谁给你出钱的?我不管谁管?”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温子渝异乎寻常的反抗才让华兰闭嘴。她一头杂乱的细软黄毛,眼角滴着泪。12岁的小孩没有什么能威胁大人的能力,除了眼泪。
又过十年,22岁的她也仍然不具备任何威胁大人的能力。
那天她躺在特护病床上,腿高高吊起,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道。温子渝刚刚苏醒,麻药时效退去,她开始感觉膝盖肿胀刺痛,像有人用一条钢筋扳着她的膝盖窝拧了三圈。她疼得嘴角不住抽动,额头的冷汗顺着头发一缕缕流下。
华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老爸趴在床头心疼地抚摸她的脸。
“我不疼,老爸。”她艰难扭头望向窗边,“妈,我不去可以吗?”
华兰缓缓抬头,凌厉的目光落至女儿腿上:“不管想不想都不可能继续训练了,你必须走。”
“妈,可以不去吗?”温子渝试图抵抗。
“不行。”
华兰一枪击毙了她的心脏,也击毙了她的人生,温子渝的眼里蒙上一层暴雨。
深夜铃声突兀地响起,是张琦:“我听说陈泽清拿到外卡了,她会去大师赛!”
“八婆你好,看来给你做的心理辅导完全没用上。”
温子渝开始本能地逃避,她不想再跟陈泽清有任何交集。一旦交集就会扯出那条线,它埋在身体里好几年,连皮带骨,非要扯出来她会疼死,还没有麻药。
“明天到了叫我哦,去接你。”张琦再三叮嘱。
头秃。温子渝把桌上的一堆文件划拉到抽屉里,自言自语:“等阵捉你。”
第二天中午,上海浦东机场,张琦早在出口等待迎接,久久不见人影儿。
她等得焦急,直到最后都快没人,出口才慢吞吞走出来两队人。温子渝推着五个小箱子,身后跟着4个青少队员左顾右看。旁边一行几人,一个梳马尾的高个女生走在最前面,戴着墨镜。
“陈教练拜拜~” “拜拜~”
世纪名场面,张琦眼疾手快“咔嚓”一声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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