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谢阿春往后退了两步,脚下踩到一片碎瓷,叮铃的脆响在两人之间响起。

男人凉凉道:“云门寺方丈觉空新送我的净瓶,我才摆了一日。”

谢阿春头皮紧了紧,硬着脖子道:“大不了我赔你!多少钱你说吧。”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

谢阿春:“……十文钱?”

男人手指摇了摇。

谢阿春有点紧张:“一百文?”

男人又摇了摇手指,严肃道:“无价之宝。”

谢阿春被唬到,心里慌了一下,继而从他眼里发现一丝戏谑,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生出一股被戏弄的怨怒。

男人忙道:“可别哭!逗你玩的,一个瓶子而已,碎了就碎了。”

谢阿春闷头往前走,经过他时“不经意”地狠狠撞了一下。

男人在身后叫道:“这两日封山,来了些讨厌的家伙,你一个小丫头,就别往山上跑了。”

谢阿春头也不回:“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你知道还来?”男人奇道,“我这儿到底有什么好的——”

谢阿春脸涨得通红,越发加快脚步,点点却忽然从她怀里窜了出来,调头就往回跑。

点点跑到男人身边嗅了嗅,站起来扒拉他腰上垂落的一个香囊。

男人挑眉,蹲下身,取下香囊递给它:“你养的兔子?它好像喜欢薄荷。”

点点兴奋不已,扒拉着香囊连连转圈。

谢阿春气它没骨气:“点点!”

男人笑了笑,一把将兔子搂起来:“我屋里还有,你给它拿回去点?”

“不要!”

“火气这么大,家里有事?”

“和你没关系。”谢阿春硬邦邦道。

男人抱着兔子推开门,回头笑道:“反正来都来了,进来坐坐?”

谢阿春愣住,男人却已经进去,门还开着。

谢阿春之前是很想进去,却不得其法,如今陡然被正经邀请,反倒有些不自在。

磨蹭半晌,谢阿春还是进了屋,男人正蹲在地上逗兔子,点点周围摆了几个薄荷香囊,正在上头打滚。

“看你这么不高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阿春闷声道:“都说了和你没关系。”

“我听说前些日子山下有人斗殴,好像是为了征徭役的事儿,”男人道,“难道你家里也有人要去?”

谢阿春不说话。

男人道:“那就是了,让我猜猜……前几日寺里来了不少人,问觉空寺里有没有活儿可干,一个个都急着要钱,想来都是为了凑免役钱,你家莫不也是?”

谢阿春闷闷地点点头。

“你有不去的办法吗?”她带了一点希冀地问。

男人面露无辜之色:“没有,我没服过徭役,何况我如今一个闲人,也没那些手眼通天的本事。”

谢阿春又闷闷不乐起来。

“不过,你缺钱,我倒是有个法子。”

谢阿春急忙道:“什么办法?”

男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到桌边坐下,将碎瓷随意扫至一边,一指砚台:“研墨,会吗?”

谢阿春茫然摇头。

男人将砚台递给她,指了指竹林的方向:“去水潭盛点水,不用太多。”

谢阿春有求于人,十分乖巧,跑到那天见到男人的竹林水潭边,舀了点水,又端回来,一滴没洒。

男人取出墨锭,挽起青衫长袖,露出匀称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捏住墨锭上端,抵住砚台,轻轻绕圈,沉郁的墨色缓缓散开,氤氲出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墨香。

“会了没?”男人将墨锭交给她,“试试。”

谢阿春接过,学着他的样子研了起来,初时滞涩,逐渐熟练。

男人见她上手,就铺开宣纸,随手拈起桌上的毛笔,蘸了蘸墨,左手挽袖,右手持笔,待要下笔,忽然问:“你想写什么?”

谢阿春不明所以:“写什么?”

“字啊,”男人道,“你不是缺钱?”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我这字,不说一字千金,百金总有,我写几幅,你拿去城里卖,保你数钱数到手抽筋。”

谢阿春半信半疑,却也只能司马当活马医:“随便写吧。”

男人:“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谢阿春。”

男人笑道:“那就写这个。”

说完,他沉腕运笔,势如飞鸿,一气呵成写下“谢阿春”三个字。

“是个好名字,你是春天生辰?”

谢阿春点点头:“正月二十七。”这是那只金锁上刻的日子。

男人道:“真好。”

他抬眉:“继续研啊。”

“哦……”谢阿春有一搭没一搭地研着,目光却忍不住老往纸上瞄。

男人今天难得束发,长发被一根竹簪简单插起,却还有许凌乱的发丝落到他脸庞。但他写字时神情专注而认真,谢阿春没边际地想,刚才谢平安射箭的时候也是这样。

男人又写了几幅,随后把笔一撂,往椅子上一靠,打了个哈欠:“写的真累……拿走吧,小……”

他顿了顿,改口笑道:“小阿春。”

谢阿春叠好那几幅字,仔细揣进怀里,特别是写着她名字的那一张。

“谢谢……”谢阿春有些局促,“你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她没问名字,想来问了,他也不会讲。

男人愣了愣,桃花眼泛起一点微光:“已经过了。”

“上次你来找我那天就是。”

“说来,也要谢谢你的花,我许久没有收过生辰礼了。”

男人停了一停,低声道:“我这里冷清,你要是不觉得无趣,日后倒也可以常来走走。”

谢阿春几乎疑心自己听岔了,心里一阵暖流激荡,男人紧接着道:“只是下回可别再打我的瓶子了,行了,许久没有写这么多字,有些乏了,你回去吧。”

男人说着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床边,谢阿春走到门口,又回头喊了句:“我过两天再来!”

男人背朝她摆摆手,往床帐里一倒,和衣而眠。

回去的路上,谢阿春几次掏出那幅写着她名字的纸,看了又看,犹豫半晌,小心抽出来,重新叠了叠,与其它几张分开,放在了更靠近心口的地方。

谢平安见到这几幅字,惊讶非同小可,谢阿春只说是自己朋友的爹写来给她去卖的,也算搪塞过去。

第二天,在谢阿春的催促下,两人就带着打好的獐子与几幅字画进了城。

山阴县城隶属扬州会稽郡,又是郡治,比起一般县城更是繁华。去时顺流,乘船不过一个时辰,二人从镜湖码头下船,步行入城,巳时方过,城里大街小巷已然熙熙攘攘。

谢阿春阔别县城已久,看什么都兴奋,街边卖糕点的铺子,飘香气的馎饦摊,卖泥人的小店……走两步就得停下看一看,心里蚂蚁爬似的想买,思及要攒钱,到底忍住了。

谢平安也不催,陪着她先把街逛了一遍,才拐去屠肉店把獐肉卖掉,又将剥下来的皮子送去衣铺,卖了不少钱。

这会儿时辰近午,谢平安领着她回到街口,找到方才她看了又看的馎饦摊,点了碗加羊肉的馎饦,嘱咐她在这里等等。走开一会儿,拎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都是她方才看过没舍得买的。

谢阿春有些生气:“谢平安,你忘了我们是要攒钱的!”

谢平安把一个小泥人放到她手边,笑眼弯弯:“不是还有几幅字画要卖?这些花不了几个钱……你看这个泥人,像不像你?”

谢阿春拿起来端详,小泥人扎着双丫髻,穿着浅蓝的褶衣,腰里别个小弹弓,抱着手臂,一副神气模样。

谢阿春爱不释手地转着看,嘴上却哼道:“还行吧!下回不许乱花钱了!”

谢平安笑笑:“好,听你的。”

谢阿春还是心疼花掉的钱,惦记着那几幅字画能卖多少钱,匆匆吃过饭,拉着谢平安就去摆摊。

城东有一家书院,临街多是些笔墨文房的铺面,常有文人墨客来这里淘些文玩字画,也有些穷书生摆摊赚钱。

谢阿春与谢平安赶到时,街两旁的摊位已经挤满,只有边角还有个空档。

谢平安将带来的方布扑在地上,谢阿春拿出那几幅字画,用几枚射弹弓用的石头压住,两人往地上一坐,就这般支起了摊。

今日人潮颇多,但人们来来往往,并没人在他们这里停下。

“再等等,”谢平安道,“这才刚开始。”

一刻,两刻……

半个时辰过去,旁边摆摊的两个书生已经卖出去一幅“天道酬勤”,一幅“春山观鸟图”,还有一把“芭蕉夜雨”扇面。

但他们还是没开张。

谢阿春十分沮丧,嘟囔道:“什么一字千金,我看我又被骗了!”

谢平安宽慰她:“许是咱们这摊位太过简陋,也可能今日位置不好,明天咱们赶早,来个好地方……”

谢阿春骂道:“依我看他们写的也不怎么样,还没这几幅好呢,怎么没人买?”

“程兄,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旁边摆摊的瘦书生忍不住扑哧一笑,“她居然说你写的字不怎么样?怎么敢的啊?”

“整个山阴谁不知,程兄的字最得玉山先生神似,连书院的杨先生都夸,杨先生可是洛阳城国子监做过老师的,当年还见过玉山先生真迹!他夸过的字,你居然说不好,那你们的字又好到哪儿去?”

谢阿春不服:“什么玉山先生,听都没听过,很牛吗?”

旁边姓程的胖书生和同窗对视一眼,俱都大笑。

“这小丫头连玉山先生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口出狂言,玉山先生温青玄,天下谁人不知?”

“‘冠盖北地,儒压江左’,此话可不是说说,依我看,如今萧家那个小神童萧鹤临,也不及当年玉山先生少年英姿。”

二人这番高谈阔论,很快引来周围人聚集,将谢阿春和他们围得水泄不通。谢阿春也没想到,玉山先生、温青玄,这两个名头,能招来这么多人。

人群大多是读书人,谈到他难掩兴奋。

“前年我去洛阳,隔着老远见过玉山先生一面!他那时厌恶官场争斗,辞官归隐,避居邙山,此番风骨,放达自然,实乃我等当学习的前辈……”

“怕不尽然,我听说,玉山前辈是因为萧将军死的蹊跷,才心灰意冷,隐世不出,蛮夷在外窥伺,南北世族不思戮力同心,协作御敌,只知终日内斗,不怪玉山前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前辈?若我没记错,温青玄生许明年才及弱冠,人家少年英才,你一把年纪,怎好意思唤人前辈?”

“我自不比玉山先生天资俊采,何况学者无先后,叫一声前辈怎么了?当年柔然人入侵,玉山先生才十三岁,别人都往南跑,唯他当时在山阴游学,听见洛阳城破的消息逆流而上,跟着萧将军的北府军,以谋士之名征战,屡立奇功,这番肝胆功绩,就令我心悦诚服。”

“倒是你,竟直呼玉山先生大名,莫不是忌恨?”

“哼,他轮得到我忌恨?前阵子人都死了,再厉害有什么用?何况太原温氏犯下谋逆大罪,阖家俱倒,他一个罪人之后,有什么名声好传?”

“你懂什么?根本就没谋逆一说!萧家北上后,因有从龙之功,在洛阳城如日中天,不少南地世族随其北上,使得南地世族愈发势大,隐有把控京城之意,北地世族欲以温氏为首,与其抗衡,却不敌,这才被弄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玉山先生分明是遭了不白之冤!”

“好了好了,诸位同窗,”程书生劝道,“不要吵了,我等都是读书人,此地不论官场,只谈文道,玉山先生于此道的造诣是何等造极,我等心里皆知,此事实不必争论。”

众人都陷入沉默,连方才那人也不再反驳。

瘦书生趁势道:“是呀,且世人皆知,玉山先生书法乃是一绝,虽习钟体,更兼王神,笔法遒劲,又颇具灵动,程兄习之一二分灵韵,已是难得,前次还得了杨书院赞赏,等杨院长从洛阳回来,许就举荐程兄,去洛阳做官,届时青云大路,岂不近在眼前?诸位同窗不妨买回去,照着临摹一二,也是学习。”

谢阿春听到这儿撇嘴道:“学倒手的?怎么不学真迹?”

瘦书生十分不满:“小丫头,你不要添乱,玉山先生人已仙逝,如今流落各地的真迹哪个不是被世家豪门收藏,你当真迹是说有就有的?”

他瞥了眼谢平安与她身前的几张纸:“不学程兄的字,难道学你们的?真是可笑,难不成你那几张破纸,能比得上玉山先生真迹?”

谢阿春被激起火来,大声道:“我这就是真迹!”

瘦书生愣了一下,继而众人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瘦书生更是直接笑出眼泪。

“你?就你?还是你身边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读过书吗你们?”

“真是疯了,竟然敢说这几张破纸是玉山先生真迹!连玉山先生的私印都没有,怎么可能?”

“小孩子而已,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谢平安也拉了拉她的袖子,谢阿春甩开他,站起身来:“我这就是真迹,不信你叫人来看啊!”

谢阿春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玉山先生真迹,毕竟她知道这个字是谁写的,但那个杨书院不在山阴,谁又能认得出来?不蒸馒头争口气!

瘦书生正要出言讥讽,人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吵吵嚷嚷,哪里有读书人的体统!”

一群书生回过头,纷纷行礼:“杨院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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