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主编,真的很抱歉……公司架构调整……感谢您的付出……”对面的声音平板地流淌着,像一段设定好的程序。年轻的人事专员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歉意,眼神却飘忽地掠过林晚的头顶,落在她身后那堵空白的墙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感,像水面的油花,轻轻漾开。
林晚的视线却死死钉在桌面上。
那杯早已凉透的美式,在她脑袋中泼向了一个耀武扬威的中年男人。可惜了,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公司老板,也不是直系领导。或许她还可以打翻它?然后任深褐色的液体肆意漫延,吞噬掉这张轻飘飘的解聘书。但,林晚只是摇摇头,然后笑了,“好,走流程吧。”
接过冰冷的白纸,林晚无声回到了工位,目光落在黑色印刷字体上。多么简单明了的两句话,却是林晚即将面临的最大困惑:三十二岁,未婚,失业。
这几个词,冰冷、坚硬,像失控的保龄球,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疯狂地撞来撞去,嗡嗡作响,撞碎了所有名为“规划”和“体面”的瓶子。
主编?呵。不过是负责一个既不赚钱又总惹麻烦的“女性权益与社会观察”板块,一块在流量盛宴上无人问津的鸡肋。她那些“内容为上”、“深度思考”的坚持,在数据至上的冰冷算法面前,脆弱得像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连声响都没有就湮灭了。
望向狭小办公室里唯一的窗,林晚有些出神,她是喜欢蓝色的,但今天窗外的天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令人毫无兴致。
从进会谈室到走出写字楼,不过两小时。但从小县城到s城,从实习生到主编……这条路,她跌跌撞撞,走了整整八年。八年时光,像被这栋冰冷的玻璃怪物一口吞噬、嚼碎,最后只吐出这一纸洁白的“判决书”。大厦冰冷的幕墙映照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像无数面无表情的镜子,折射出她此刻的狼狈和渺小,还有一丝奇异的、带着酸涩的释然。
像退潮后的礁石,缓缓浮出疲惫的心海。
那些没完没了的选题会、深夜赶稿的咖啡因、为流量妥协的憋屈、与各方角力的心力交瘁……似乎都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片,瞬间离她远去了。枷锁断裂的声音,如此清晰。
然而,释然的潮水退去,露出的却是更加广阔无垠、令人心悸的茫然。像骤然被抛进一片浓雾弥漫的旷野,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参照物。以后的日子?没有朝九晚五的打卡,没有钉钉上闪烁的待办事项,没有需要她签字把关的稿子……时间忽然变得如此空旷、绵长、无所适从。
她是谁?她要去哪里?
那根绷紧了八年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失重般的眩晕和恐慌。
猛然,手机在包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母亲”两个字跳得无比刺眼。林晚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键,母亲那熟悉又带着点尖利焦灼的声音立刻穿透了嘈杂的街声灌入耳膜:
“晚晚啊!下班没?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王阿姨介绍的男孩子,人家条件真的顶好,海归博士,在研究所工作,稳定体面!你不能再拖了!女孩子过了三十……”
“妈…”林晚打断她,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失业了,林晚没有说出这三个字,她知道说出来的后果,是她不想面对的。
电话那头等待了几秒,显然对女儿突兀的打断和沉默感到不满。“你有没有在听啊?上次让你加人家微信加了没有,你们不是都在S城吗,约出来见见呗!吃顿饭能花你多少钱?不行的话,你爸有个老朋友的儿子…就在我们县城教高中,有编制!房子都买好了!你……”
“…别老顾着你那破工作,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有事业心干嘛?能当饭吃?能给你养老?听妈一句劝,趁现在还有得挑,赶紧收收心,好好相亲,把终身大事定了!这才是正经!听见没有?林晚!”
“听见了。”林晚疲惫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汽车尖锐的鸣笛、地铁进站的轰隆、行人的嘈杂交谈——混合着母亲焦虑的催促,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兜头罩下,勒得林晚喘不过气。
巨大的厌倦感如同深海的淤泥,从脚底漫上来,冰冷、沉重、窒息。
林晚累了。铺天盖地的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想休息。想彻底地、不管不顾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躲回了那个租住了多年、此刻更像避难所的出租屋。厚重的窗帘被彻底拉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光亮。时间失去了刻度。她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就机械地刷着手机,饿了点外卖,渴了喝冰箱里的冷牛奶。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有时是刺目的白昼,有时是昏暗的黄昏,有时是城市霓虹映照的诡异夜色。她像一株被遗忘在黑暗角落里的植物,在昼夜颠倒的混沌中,放任自己枯萎、下沉。刷到麻木的短视频,吃到味同嚼蜡的外卖,再陷入昏沉的睡眠。
起初几天,身体的疲惫似乎得到了缓解。但很快,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灵魂的“干瘪”感开始浮现。没有目标,没有期待,没有与人交流的**。日子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轻飘飘,空洞洞。时间不再是河流,而是一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下乌青、头发蓬乱、眼神空洞的女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慌。原来彻底的“休息”,竟能如此迅速地掏空一个人的精气神,比忙碌更让人绝望。
于是,在某个被手机屏幕幽光照亮的深夜,当窗外城市的喧嚣也沉寂下去,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时,一个念头像蛰伏已久的种子,骤然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求生欲——
逃。
她要逃。
逃离这座城市令人窒息的钢筋水泥,逃离那些冰冷的玻璃幕墙投下的阴影,逃离母亲催婚电话里传递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期许,逃离这潭正在让她无声腐烂的死水。
就像当年,她带着一腔孤勇和几本心爱的书,逃离了那个安稳却也一眼望到头的小县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城市还在沉睡。林晚拖着那个陪伴了她多年的银色行李箱,登上了西行的火车。没有告别,没有计划,只有逃离的决绝。接着火车换大巴,窗外的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丘陵、连绵的水田所取代。绿意越来越浓,空气似乎也透过密闭的车窗缝隙,带来一丝不同于城市空调风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微凉。林晚的心跳在颠簸的路上,奇异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放空。
她在网上定了一间民宿,不,准确来说是民宅,看图片是农村自建楼。林晚之所以敢定,是因为博主再三强调“女性房东,仅限女性租客!”而且这个价格确实廉价,林晚一时冲动就拍下了。但林晚没想到地点会这么偏远,甚至不能大巴直达。
最后一程路,是林晚花了大价钱打车才到的。早知道大巴不能直达,她一下火车就该打车的。
司机用浓重口音说道:“青石坳富民超市到了!”
林晚拖着银色行李箱,踉跄着踏上了滚烫的土地。“富民超市”几个褪了色的红漆大字,歪歪扭扭地挂在一栋小三楼自建房的二楼外墙上。一楼是敞开式的门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光线昏暗,货架林立,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包装,隐约能看到烟酒、饮料和日用品的轮廓。
楼房外墙贴着老式的、米黄色带暗纹的瓷砖,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水泥,像生了难看的癣。楼顶边缘砌着简陋的女儿墙。最引人注目的是二楼和三楼的小阳台。三楼阳台光秃秃的,晒着几件颜色暗淡的衣物。而二楼那个正对着马路的阳台,却截然不同——几盆生机勃勃的植物沿着栏杆排开,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最抢眼的是几簇开得正盛的太阳花,大朵大朵的,或明黄,或艳红,没心没肺地朝着烈日怒放,与楼下超市的灰暗和整条街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看得出,主人是花了心思装点这方小天地的。这抹亮色,让这栋有些破旧的房子,意外地透出一种倔强的、带着烟火气的生命力。
这应该就是她订的地方了。林晚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看起来比想象中纯粹破败的农村老屋要强一点。她拖着箱子,正准备朝超市门口走去,询问房东。
“汪!汪汪汪!嗷呜——!”
一条体型精壮、毛色土黄的大狗,不知从哪个角落猛地蹿了出来,拦在路中央,对着林晚龇着森白的牙,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它脖子上没有项圈,眼神野性而警惕。从小对大型犬的恐惧,让林晚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反抗或呼救。
“吵死个人咧!哪个天杀的,吵醒老子困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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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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