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时,林晚是被一阵熟悉的、中气十足的狗吠声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深海里上浮。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遍,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酸痛,尤其是肩膀和小腿,仿佛还残留着昨晚山路跋涉的沉重和沈禾安那铁钳般手掌的力道。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枕边的手机,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按亮——6点37分。才七点不到。
大脑虽然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迟钝,却意外地舒适和满足。她怔愣了片刻,才猛地想起——昨晚!昨晚她竟然不到十点就一头栽进了梦乡!敢信,她和沈禾安干完那么多事后,回到超市才九点多!
身体的极度疲惫,竟意外地让她回归了婴儿般的睡眠,一夜无梦,沉酣到天亮。没有失眠,没有惊醒,只有纯粹的、被大地接纳般的深度休息。
“啊舒服……”林晚伸了个懒腰,接着慢吞吞地坐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和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窗外,大黄的吠叫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隐约传来的、楼下超市卷闸门被拉开的哗啦声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青石坳。
趿拉着拖鞋,林晚推开通往小阳台的玻璃门。清晨微凉湿润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味道。
楼下就是“富民超市”门口的空地。陆续有早起的村民路过,熟稔地打着招呼:
“安妹,咁早(这么早)!”
“安妹,帮我留袋米啊!”
“禾安,昨天的快递到了冇?”
林晚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晨风拂过她散乱的发丝,带来远处山林的气息。身体的疲惫依旧清晰,但胸腔里那颗被都市生活磋磨得有些麻木的心脏,此刻却像被这晨光、这空气、这平凡喧闹的生机轻轻熨帖着,泛起一种久违的、近乎愉悦的平静。昨晚的惊心动魄仿佛一场遥远的梦,沉淀下来后,竟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大概就是做了好事心情就会变好?
放空了一会儿,林晚转身回到房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抓起手机刷个不停,而是从行李箱深处,翻出了那台许久未开机的笔记本电脑。她点开了浏览器收藏夹里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链接——一个名叫“晚风絮语”的个人公众号。页面加载出来,最后更新的时间赫然停留在五年前。头像是一张模糊的城市夜景剪影。
鬼使神差地,林晚点开了历史文章。她一篇篇读下去,指尖微微发凉。
这些文字,青涩、带着稚嫩的理想主义锋芒,却比她后来在工作中炮制的无数篇数据亮眼、结构精巧、情绪精准投放的所谓“爆款”文章,要真实真实得多,也滚烫得多。林晚突然有了想要重新运营公众号的想法。她失业了,有大把的时间去写,去表达。
一团灼热的火,在她胸腔里重新燃起。
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房间里只有鼠标点击和键盘偶尔发出的轻微声响。窗外楼下超市的喧闹声、三轮车启动的突突声、村民的交谈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晚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仿佛堵塞已久的泉眼重新找到了奔涌的出口。
她很久没有把写作当成一种纯粹的享受了。不是为了KPI,不是为了流量,不是为了取悦谁,仅仅是因为内心有东西想要喷薄而出。当她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句号,长长舒了一口气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明亮而热烈,将房间照得亮堂堂。她瞥了一眼时间,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咕噜噜……” 肚子适时地发出了抗议,强烈的饥饿感瞬间袭来。
合上电脑,林晚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带着一种近乎轻盈的心情走下狭窄的楼梯。超市里比清晨更热闹了些,几个村民在挑选日用品,沈禾安正踮着脚在货架高处拿东西,动作利落。大黄看到她下来,欢快地摇着尾巴凑过来。
林晚轻车熟路地走到饮料冰柜前,拉开玻璃门,冷气扑面。她熟稔地拿出一瓶冰镇的罐装黑咖啡,走到收银台前。
沈禾安刚给一位阿婆结完账,转过身,看到林晚手里的咖啡罐,眉头习惯性地就皱了起来。她接过咖啡,一边扫码,一边用一种极其费解、混合着嫌弃和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林晚,语气还是那副熟悉的、带着点刺的调调:“我说林小姐,你们城里人的胃是铁打的吗?大清早空着肚子就灌这玩意儿?又苦又涩,跟喝药水似的,能顶饱?” 她撇撇嘴,目光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超市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连接着厨房的过道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晚饭菜的香气。“这东西喝多了,当心你那娇贵的胃闹革命。”
林晚听着她连珠炮似的数落,却意外地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被冒犯或者想要反驳。她甚至从沈禾安那看似刻薄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飞快闪过的、不易察觉的别扭的关心。就像昨晚在山坡上,一边骂她拖后腿,一边又用手电为她照亮脚下坑洼的路。
林晚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情也莫名地更加晴朗起来。她付了钱,拿起冰凉的咖啡罐,指尖感受着那沁人的凉意,故意迎着沈禾安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声音带着点难得的、近乎俏皮的调侃:“沈老板的关心我收下了。不过嘛,”她晃了晃手里的咖啡罐,“要是沈老板以后能大发慈悲,顺手给我留一份热乎乎的早餐,比如…一碗白粥,一个煮鸡蛋什么的,那我肯定立刻马上戒掉这药水,感恩戴德。”
沈禾安显然没料到林晚会这样“反击”,更没料到她竟然精准地戳破了自己那点藏得极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心。她杏眼圆睁,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反驳,声音都拔高了点:“谁、谁关心你了!少自作多情!想得美!还给你留早餐?美得你冒泡!”她一边说,一边迅速低下头去整理收银台上散落的零钱,手指动作有些忙乱。
看着小房东这副气急败坏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林晚第一次在两人的言语交锋中占据了上风。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明媚而放松,是来到青石坳后从未有过的开怀。原来逗弄这个嘴硬心软的小房东,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
笑过之后,林晚想起正事。她收敛了些笑意,看着还在跟零钱“较劲”的沈禾安,开口道:“对了,沈老板,差点忘了。我们那房租合同,是不是该签了?我之前在网上只付了半个月的定金。”之前帖子上约定的是有三天体验期,若不满意可以不租,但定金不退。若满意再签约正式合同。由于定金也不多,林晚一时冲动就拍了,想着就算她改变想法不想来,也亏不了多少钱。
“合同?”沈禾安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红晕,眼神里透出明显的茫然。她似乎真的把这茬给忘了。愣了几秒,她才“哦”了一声,弯腰在收银台下方的柜子里一阵翻找,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好一会儿,她才抽出一份折了几折、显得有些皱巴巴的A4纸打印文件,还有一张身份证,一起丢在收银台上。
“喏,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对了,这是我的身份证,”她指了指桌上那张卡片,“你的身份证也要给我,我得拍照留个底。”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利落,只是眼神还有点飘忽,不太敢直视林晚带笑的眼睛。
林晚拿起那份所谓的“合同”。内容简单得令人发指,只有薄薄一页纸。条款寥寥无几,一眼就能看出是网上随便下载的模板,许多地方甚至只是留空。租金低廉得不可思议,水电费居然写着“包月50元”,押金也只需押一个月房租。再联想到之前沈禾安那副“精明算计”地收她定金的样子,林晚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房东身上充满了矛盾——精明又不精明,市侩又透着点初出茅庐的生涩和……傻气?有点可爱。她强忍着笑意,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虽然简陋,但倒也清晰,没什么陷阱。
“没问题。”林晚爽快地说,拿起沈禾安递过来的笔,刷刷几笔在乙方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她顺手拿起沈禾安丢在桌上的身份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出生年月。
2002年。
林晚微微挑眉,抬头看向沈禾安,语气带着一丝惊讶:“你才二十三岁?” 她看得出来沈禾安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她二十三岁的时候,还在念研究生呢。
“啊?”沈禾安正低头看林晚的身份证,闻言也下意识看向了出生日期栏,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比林晚还要惊讶:“你三十二了啊?!”
空气瞬间凝固。
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似乎跳了一下。一股被冒犯的、属于成熟女性的尊严感混合着“年龄焦虑”的微妙刺痛感,让她看向沈禾安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仿佛在无声质问:你礼貌吗?
沈禾安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看着林晚瞬间黑下来的脸和那充满杀气的眼神,她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和尴尬,她干笑了两声,试图补救,“呃……哈,哈哈……那个……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哈!林小姐你……挺显年轻的哈!真的!一点不像三十多……呃,我是说,状态特别好!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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