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份平静在一个阳光格外明媚的午后被打破了。
林晚正坐在超市门口的老樟树下,帮小芳检查数学作业。大黄趴在她脚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沈禾安则在店里整理新到的一批货,动作麻利地将一箱箱沉重的洗衣粉、食用油搬上货架。汗水浸湿了她灰色运动背心的后背,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肩胛线条,在透过玻璃门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安妹——!”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兴奋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林晚和小芳同时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穿着浅蓝色格子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的年轻男人正大步流星地朝超市走来。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是那种久居室内、缺乏日照的苍白,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与青石坳普遍黝黑粗糙、穿着随意的村民形象格格不入。他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XX特产”字样的纸袋。
沈禾安正搬着一箱沉甸甸的酱油,闻声动作一顿,疑惑地转过头看向门口。当看清来人时,她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双总是带着点锐利的杏眼瞬间亮了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弧度,带着一种纯粹的、久别重逢的惊喜。
“小林哥?!”沈禾安放下酱油箱,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雀跃,几步就跨到了门口,上下打量着来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听人说起!”
被称作“小林哥”的男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的熟稔:“前两日刚到家!想给你个惊喜嘛!” 他很自然地用方言回应着,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喏,县里买嘅,新鲜出炉嘅板栗酥!尔细个嗰阵(你小时候)最爱食哩个!”
“哇!”沈禾安惊喜地接过纸袋,毫不客气地打开闻了闻,浓郁的板栗甜香飘散出来,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多谢小林哥!”
林晚和小芳坐在树荫下,看似在对着作业本,实则两双耳朵都竖得老高,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偷偷观察着超市门口的“重逢大戏”。
小芳凑近林晚,用气声小小声地说道:“林姐姐,那个是村主任林伯的儿子,林栋梁!听说他是很厉害的大学生,之前在大城市工作,最近才回来的!”
林栋梁?村主任的儿子?大城市回来的?林晚在心里迅速勾勒着信息。她看着沈禾安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这小房东,对着她这个城里来的租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公事公办,什么时候露出过这么…热情的笑容?
门口,久别重逢的寒暄还在继续。
“真係好耐冇见了!”沈禾安打量着林栋梁,语气带着感慨,“我记得尔去读书嗰阵,仲係(还是)个竹竿样!宜家(现在)高咗(高了)好多,不过仲係咁瘦(还是这么瘦)!点解唔食多啲饭(为什么不多吃点饭)?”
林栋梁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镜:“读书同做嘢辛苦嘛。尔就唔同(你就不同了),”他笑着看向沈禾安,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欣赏,“安妹尔宜家真係大个女(真是大姑娘)了!听讲(听说)超市打理得好好,仲识得(还懂得)照顾成条村嘅人(照顾整条村的人),好本事!”
“边有(哪有)!”沈禾安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被夸赞的不好意思,摆摆手,但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混口饭食啫(混口饭吃罢了)。倒是尔(你),栋梁哥,细个嗰阵(小时候)就係我哋村嘅状元郎(状元郎),读书咁叻(这么厉害),宜家(现在)係大城市做工程师,画大楼,仲唔係(还不是)好本事?” 她语气里带着点对“学霸”的天然崇拜。
“唉,别提了……”林栋梁的笑容淡了些,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但他很快掩饰过去,转移了话题,“讲起细个,尔记唔记得有次暑假,尔数学作业唔识做(不会做),急到喊(急到哭),係我係晒谷场个石磨旁边教尔,教到天黑?”
沈禾安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带着点被揭老底的羞恼:“喂!陈年旧事提来做乜!尔仲讲(你还说)!教咗半日,我都仲係唔明(我还是不明白),最后尔仲唔係帮我做埋!” 她嘴上抱怨着,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责怪,反而充满了对那段无忧无虑时光的怀念。
“哈哈,尔嗰阵(你那时)真係…好难教!”林栋梁也忍不住笑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扎着羊角辫、对着数学题抓耳挠腮、最后气鼓鼓的小安妹,“不过尔好认真,死记硬背都要记住,仲话(还说)以后要考上我读嘅大学!”
“哼!细路仔乱噏廿四(胡说八道)!”
两人的对话自然而亲切,充满了只有共同经历过的人才能懂的细节和笑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和谐的画面。
林晚坐在树荫下,听着两人的方言对话,半懂不懂,幸好身边还有个小翻译员。但越听小芳描述,林晚心里越不是滋味,原来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沈禾安小时候还被这个“小林哥”补过课?还说过要考他的大学?听起来关系就很不一般!
“呀,”小芳翻译完最后一段,小脸上满是纯粹的向往,托着腮帮子感叹,“小林哥还帮安姐姐写过作业,真好呀!我阿哥就只会抢我零食…”
这句天真的羡慕,像根小小的引线,“嗤啦”一下点燃了林晚心里那点憋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她猛地转过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小芳,这想法不对!”她放下铅笔,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姑娘,“自己的作业自己写,让别人帮你写,那是害了你。是作弊,是弄虚作假,懂不懂?学习没有捷径。现在让人帮你写,考试的时候谁帮你?将来遇到难题谁帮你?自己学到的东西才是真本事。靠别人,永远靠不住!”
小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训斥吓懵了。小姑娘脸上的羡慕瞬间褪去,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委屈的水雾,小嘴瘪着,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晚。她不明白,为什么平时温柔耐心的林老师,突然变得这么凶?她只是觉得有人帮忙写作业很好啊…
林晚看着小芳泫然欲泣的样子,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总之,记住,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依赖别人,不是好事。” 她勉强说完,重新低下头,胡乱地翻着作业本,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无意义的线条,心却像被猫抓了一样,乱糟糟的。
小芳怯怯地“嗯”了一声,不敢再多话,也低下头,假装认真看题,眼角余光却偷偷瞟着浑身散发着低气压、明显不开心的林老师,又看看超市门口笑语晏晏的安姐姐和小林哥,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困惑和一点点害怕。
超市门口,重逢的寒暄告一段落。林栋梁看着店里堆着的货箱,很自然地挽起袖子:“安妹,要帮手吗?尔睇(你看)尔搬得一头汗。”
沈禾安没有立刻拒绝,她看了看林栋梁,又看了看那些箱子,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让多年未见的“哥哥”干重活不太好,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啊,咁就唔该晒小林哥!门口嗰几箱係洗衣液,帮我搬入后面小仓库就得(搬到后面小仓库就行)。”
“冇问题!”林栋梁爽快地应下,搬起一箱,动作虽然不如沈禾安利落,但也算稳当。
林晚看着林栋梁殷勤地搬货,沈禾安在一旁偶尔搭把手、指挥一下,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和默契,让她感觉胸口更闷了。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小芳的作业本,但那些数字和符号,此刻在她眼里都模糊成了一团乱麻。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老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大黄在脚边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但林晚却觉得,青石坳这片她刚刚适应的宁静天空,似乎被这个突然闯入的“小林哥”,悄悄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下来的几天,小林哥林栋梁几乎成了“富民超市”的编外员工。他总能找到各种理由过来:送点水果,帮忙理货,甚至主动提出帮沈禾安去镇上拉快递。他总是围着沈禾安打转,找话题聊天,虽然沈禾安大多时候只是敷衍地“嗯”、“哦”几声,或者干脆利落地指挥他干活。
“安妹,你看这天,怕是要下雨了,我帮你把外面晒的干货收进来?”
“安妹,这个货架摆得不太整齐,我帮你重新码一下?”
“安妹,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拿瓶水?”
林晚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假装整理票据,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看着林栋梁那副小心翼翼、殷勤备至的样子,看着他那总是黏在沈禾安身上的目光,心里的警铃开始嗡嗡作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林栋梁,一看就对小房东图谋不轨!
再看看沈禾安。这个傻姑娘!平时看着挺精明,怎么对这种明显的“糖衣炮弹”毫无防备?她大大咧咧地指挥林栋梁干活,偶尔被他蹩脚的笑话逗得没心没肺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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