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乡的墓地

第二章故乡的墓地

十七岁的春末,妈妈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温苓。

大货车司机连夜疲劳驾驶,在刚下高速的十字路口右拐时撞死了从机场回来的温云英。

她们在北城生活了十年,却始终是异乡人,在妈妈离世后,温苓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亲戚。她抱着妈妈的骨灰和两个行李箱回到了故乡西城。

许民睿已经出狱几个月,重新住在当年那个家。他早上起得有些晚,去车站时已经没了温苓的踪影。

但十年没见,认不出女儿也是正常的,他站在出口,盯着每一个经过的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十多分钟后便有些不耐烦,打通了那串陌生的号码。

“许苓,你去哪里了?”

公车行驶得缓慢,路铺得不平,又摇摇晃晃。温苓在粗糙的发动机呼噜声中,听着陌生的名字和声调,迷茫了一瞬间。

“……爸?”

“我就在出口,怎么没看见你?”

“哦……我已经坐上车了。”

“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

许民睿噎了一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那你自己回吧。”

“好。”

但温苓没有直接回家,她坐上开往城郊的公交车,上个周,她为妈妈买了一块墓地,今天准备将她安葬。

在距离终点还有三站的时候,上来几个操着浓重乡音的中年男女,其中一个过着浅红色头巾的女人坐在了温苓的旁边,斜着身子跟后面的男人说话。

温云英不是西城本地人,因此温苓和母亲一样不会说方言,离开这么久,也已经不大听得懂。

后面那男人往温苓那里瞟了几眼,随后拍拍头巾女人的肩膀,使了个眼色,让她往旁边看。

女人一瞧,即刻“哎呦”一声,总觉得那抱着骨灰盒的年轻女孩儿不大吉利,嘟囔了几句,往车后走去。

温苓往一侧偏了偏,抱紧了妈妈。

·

墓园的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她的身份证,抬头,“就你一个人啊?”

“嗯。”温苓点点头,找出购买时的预约码,“就我一个人。”

“跟我来吧。”对方站起身,看到了她身边的两个行李箱,“箱子不如你先存在这里,回来再拿。”

温苓犹豫了一下。

“不会丢的。”

“那好吧。”

她将箱子推到墙角。

工作人员见她除了骨灰盒之外,两手空空,不知道她的双肩包里装着什么“我们这里现在要求无烟祭扫。”

“嗯,我不会用火的。”温苓环视一圈墓园大厅,小声问:“这里卖花吗?”

“两公里外有卖花圈的。”

“不……不是,我不买花圈。”温苓看上去有些惊讶,双目流露出对“花圈”二字的恐惧,“我不要花圈,一束花就好了。”

工作人员见这个看上去还没有成年的孩子目光中的颤抖,心下不忍,摇摇头,想起方才过来的另一男生,低声道:“下次自己带一束吧,最近遇上下雨,花放在墓碑前能多开一段时间。”

墓地临靠西城龙山,树多,脚下的草皮被定期修剪过。

上个周连续下了五天阴雨,此刻踩上去软塌塌的,像是要陷落到深处。

每个墓碑都长得一模一样,间隔着相同的距离,在苍茫的土地生根,默然无语。当活着的人思念他们时,这些被打磨过的黑灰色的石头仿佛才有了生命。

温苓的手臂又紧了紧。

妈妈的墓地在倒数第二排的靠左侧。

工作人员将孤零零的温苓带过来时,她低头看到妈妈的名字和照片,视线是几乎是迅速弹开,显得十分无措,“怎……怎么放进去?”

“安葬工人马上会来。”

她说完,往旁边退了退,观察着这个女孩儿。

——她太年轻了。哪怕一个人来安葬母亲已经足够坚韧独立,可眉宇间仍然还有稚气。

只见她又慢慢跪坐在地上,轻轻将骨灰盒放在地上,双肩包搁在腿边。用袖子蹭了蹭盒子上的花纹。当下葬工人把墓地打开时,她盯着那方寸面积,明显地愣了愣。

随后抬起头,安静地说了一声,“谢谢。”

在墓园工作这些年,什么样子的家庭情况没见过。这样年轻的女孩儿也许在这个年纪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世。她似乎来得匆匆忙忙,明明拖了两个行李箱,却没带任何有关安葬的物品,瓜果酒水,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中应当有一套自己的流程。她又脱掉了自己的外套,因初秋的风而缩起肩膀,将外套当成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将墓地内外擦了一遍。

袖口和衣领已经发黑了,可她依旧觉得不够干净。在外人看来,这应当是亲人离世难以接受的过于偏执的表现。

可偏偏她一滴眼泪也不掉,甚至可以语调平稳地开口,“待会儿封墓的时候我再麻烦您过来。”

工作人员点点头,为自己长久的驻足注视而感到抱歉。看着这个单薄的女孩儿,她微微惆怅,但情绪很快散去,也只是麻木地想,这不过是别人家的事情。

她和安葬工人一起往回走,看见远处驻足的另一年轻身影,轻轻地叹息一声,“不知道今天怎么了,都还是没成年的孩子来看望自己的母亲。”

温苓捧着骨灰盒,又摩挲了一次,轻轻地将其放在墓地里面。她跪得笔直,但目光却是迷茫的,盯着墓地旁某一片在这个季节过早地枯败的草茎。

她忽然回过神来,将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

这条是金粉色的四叶草项链是她去年用市里作文竞赛获得的奖金给妈妈买的。温云英格外珍惜,从不离身。三个周前,她在医院看到妈妈时,这条项链已经被鲜血完全染红。血和银色融合,褪色成了一种洗不掉的黑。

她将项链放置在骨灰盒的上面,抬头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温苓站起身。

整片墓地正渐渐藏在深绿色的远山中。

·

郊外的公车半个小时才来一趟。

温苓一手一个箱子,略微吃力地向前狂奔,一边喊,“等等我!”

车站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帽子的高个男生上车。司机好心停下等待她。温苓吃力地将两个箱子抬上车,帽檐直往下掉,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仰着下巴,气喘吁吁地向司机道谢。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许民睿也许刚吃完饭,楼道里飘荡着劣质浓烈的油烟味道。

温苓敲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声,但里面传来清晰的电视声音。

她又尝试了一次,对着门缝提声道:“爸!”

许睿民终于慢吞吞地打开门。

客厅的光线好像比楼道里的还要暗。

面前的男人身穿白色背心,左脚的拖鞋头烂了。这幅样子,扔在人群里都叫人瞧不了第二眼。

却给温苓强烈的冲击。

他入狱那年,温苓还不到七岁,自此再未见过。对父亲残存的记忆仍然保留着,但此时此刻,她扪心自问,如果在大街上遇到,她绝认不出。

许民睿年轻时是个英俊体面的男人,在温苓保留着的那张报道他杀人案件的报纸上,有一张他的照片,身穿西装背着手,意气风发。

可现在呢?

四十五岁的许睿民老了,眼角边的皱纹像是旧房子里的蜘蛛网,陈旧又疲软。曾经的双眼皮也因为肌肉无力耷拉下来,脸上的肉变得肿,鼻头显得大。身材也走样了,头发有了花白的迹象。屋里昏黄的灯光也更让他看上去毫无精神气。

他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提前步入老年的可怜人。

在温苓观察他的时候,许睿民同样在打量着陌生的女儿。

十一年不见,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许睿民很久没有在镜子中认真看过自己了,因此他现在甚至无法确定温苓是否长得更像自己些。

他在监狱里九年多,用的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还是认得出来她身上穿得布料一定不算便宜。许睿民的目光好像能穿透温苓,将温云英的尸体钉在白墙上。

他大约看到了她死前的模样。

入狱不久后,温云英就与他离了婚,至此了无音信。他不知道她一个女人领着孩子过得如何,但目前看来,远远胜过落魄的自己。

“进来吧。”

许睿民往后退一步,向女儿敞开曾经的家门。

温苓早都不记得自己当初的卧室是哪一间了。

但她站在客厅的正中央向里面望,依稀抽离稀薄的记忆。其中稍微大的那一间放床上已经铺着一张凉席,枕头没有枕套,上面覆上了油腻腻的黄,还有几件衣服随意仍在床尾的木椅上。

她推开另一间的房门。

又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的时空似乎停留在了十一年前。很多东西应该是被搬空了,剩下的都是她当年跟妈妈离开去北城没带走的物品。

以前睡过的大约一米二的床还靠在墙边,小书柜里依旧放着两三本以前看过的童话故事书。

温苓猜测,许民睿出狱后应该大概打扫过一次屋子,但后来的这一年多,他几乎没怎么进来过,土腥味一时半会儿散不掉。

“许苓——许苓!”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播放的是二十多年前的港片,电视机太老,音质不好,格外嘈杂。许民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凉啤酒,路过她的行李箱,踢了踢,“赶紧拿走,咱们家小啊,你这破东西占地方。”

他坚持叫她原本的姓氏让温苓有些不习惯。

她想纠正,但略一思忖,还是没说。把箱子推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温苓又出了一趟门。

马路对面有一家小超市。超市隔壁正在装修,路上被一段木梯子挡着。温苓绕过去,在超市里挑了两瓶酒精喷雾和一一袋卫生纸,付钱时,那女店主拿着扫码机晃来晃去,直勾勾往她脸上瞧。

温苓注意到两道目光,抬起头,也回视过去,“支付宝可以吗?”

“可以可以。”

女店主假惺惺地咧嘴,露出了上牙床。将她的东西装进了塑料袋了,盯着她的背影道:“慢走啊。”

直到温苓跑向马路另一头,那店主还抻着脖子,他老公掀开帘子,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叼了根烟,“看什么呢?”

“哎!那姑娘回来了。”

“哪个姑娘啊?”

“许家的呀!”

赵秀丽眼睛刻意往里面翻了翻。

林志刚“哦”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回来就回来呗。”

“啧,你外甥知道了不?”

“那小子又不怎么爱说话,我哪儿清楚他知不知道?”

赵秀丽从门口的袋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往嘴里塞,声音含含糊糊的,却又带着一种不明所以的幸灾乐祸,“哎呦呦,还住在对面呢,你说说,这早晚得遇上吧……这可是杀父凶手的亲生女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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