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佛堂终日香烟缭绕。皇后跪在蒲团上,指尖一粒粒捻过佛珠,檀香沁入骨髓,却压不住心口那点妄念。
“娘娘,太子妃来了。”云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几分迟疑,“已是第三日了...”
佛珠倏然绷紧。江疏影闭目:“说本宫在礼佛,不见。”
脚步声远去。佛堂重归寂静,唯闻心鼓如雷。
那夜之后,江疏影再未见过苏挽霓。所有请安一律回绝,所有礼物原封退回,连东宫传来的脉案都只淡淡瞥一眼便搁下。
她在躲。躲那抹胭脂色,躲那双含烟眸,更躲自己那颗皈依佛法三十年却一朝大乱的心。
又过三日,苏挽霓竟直接跪在了佛堂外的石阶上。
“儿臣愚钝,不知何处得罪母后。”她声音穿透门扉,带着秋雨的湿寒,“求母后明示。”
江疏影捻珠的指尖掐出白痕。云釉悄声道:“娘娘,太子妃已跪了半个时辰,眼下还下着雨...”
“让她跪。”皇后声音冷硬,“跪明白了自然回去。”
雨声渐密,敲在琉璃瓦上如碎玉乱溅。皇后忽然起身推窗——只见那抹月白身影跪在雨幕中,浑身湿透,仿佛随时会化去。
“糊涂!”江疏影抓起伞疾步而出,却在门槛处生生刹住。
隔着一帘秋雨,两人遥遥相望。苏挽霓抬头望来,雨水顺着苍白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母后终于愿见儿臣了。”
江疏影攥紧伞柄,指节发白:“回去。”
“若儿臣说不呢?”苏挽霓竟笑了,“母后是要亲自扶儿臣,还是让儿臣死在这里?”
这话太过诛心。江疏影猛地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云釉,送太子妃回宫。”
转身刹那,袖角却被拽住。苏挽霓的手指冰凉彻骨,力道却大得惊人:“那夜母后回应儿臣时,可也曾念过佛?”
佛堂香烛噼啪炸响。江疏影用力抽回衣袖,却带落一串佛珠。檀木珠子滚落雨地,如同散落的嗔痴妄念。
“太子妃魔怔了。”江疏影背对她,声音比秋雨更冷,“即日起禁足东宫,无诏不得出。”
苏挽霓望着皇后决绝的背影,忽然轻声道:“母后可知,儿臣临摹的第一幅母后画像,是哪一幅?”
江疏影脚步未停。
“是《雪竹图》。”苏挽霓自问自答,“因为画里母后的题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她慢慢拾起一颗滚落脚边的佛珠:“儿臣那时就想,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心里一定藏着很美的月亮。”
雨声渐歇,佛珠沁透寒意。皇后始终没有回头。
当夜,江疏影高热不止。
太医说是染了风寒,只有云釉知道,娘娘是从佛堂回来后就起了热。梦中呓语不断,反复念着“明月”与“菩提”。
三更时分,帐外忽然传来细微响动。云釉警觉起身,却见一人悄然而入——竟是苏挽霓。
“你...”云釉愕然,“太子妃不是禁足...”
“本宫偷跑出来的。”苏挽霓一身夜行衣,发梢还滴着水。她跪在榻前,伸手探皇后额温,被烫得指尖一颤。
“云釉姑姑,”她忽然落泪,“让我陪母后一会儿就好。”
云釉默然退至屏风外。
帐内,苏挽霓用温水细细擦拭江疏影滚烫的额头。江疏影忽然抓住她手腕,迷蒙间低唤:“明月...”
苏挽霓俯身,将脸贴在她掌心:“儿臣在。”
江疏影却蹙眉推开:“不...你不是...”
挣扎间,中衣松散,露出心口一处旧疤。苏挽霓忽然怔住——那疤痕的形状,竟与她珍藏的那朵干枯桃花瓣一模一样。
很多年前御花园桃林,皇后射落的不止是惊马,还有一支暗箭。那箭擦过心口,落下这疤。而当时躲在树后的小女孩,捡到的不是簪花,是皇后拭血后丢弃的染血帕子,上面绣着一弯明月。
原来她珍藏十年的,是皇后的血。
“母后...”苏挽霓泪如雨下,“您到底瞒了多少事...”
江疏影忽然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清明得不像病人:“现在知道了?”她声音沙哑,“本宫这颗心,早就是腐木朽株。”
苏挽霓握住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巧了,儿臣只学种桃花。”
窗外更鼓敲响,四更天了。
江疏影忽然用力将她拉近,吻带着灼人的热气落下。不像那夜的蝴蝶掠花,而是如雨打芭蕉,激烈得让人心颤。
一吻终了,江疏影抵着她额头喘息:“现在走还来得及。”
苏挽霓却笑着吻回去:“儿臣偏要枯木生花。”
天明时分,江疏影高热渐退。苏挽霓悄然离去前,将那颗浸透雨水的佛珠,轻轻塞回江疏影掌心。
佛珠上多了一缕细不可察的胭脂香,如同某种隐秘的约定。
江疏影醒来时,看着掌心佛珠久久未语。
最终对云釉道:“去东宫传话...解了禁足吧。”
她摩挲着佛珠上那道细微的刻痕——那是苏挽霓昨夜用指甲划下的一个小小“月”字。
深宫长夜,终究有人不肯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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