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帐口处投下了一层阴影。
望着那摸淡黄色的光,薛青噗通噗通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望了望四周,看到营帐,才回过神。
竟然是做梦。
衣服早就被冷汗打湿,想起那梦中的场景,她仍是心有余悸。
梦里实在太过逼真。
姜国士兵的哀嚎,羌人的猖狂和得意,还有薛英身上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血。
薛青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缓缓舒出一口气。
幸好,只是一场梦。
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粘腻腻的,不太舒服。
如今军营中还没有热水,薛青毕竟不是男子,关于怎么洗澡,她还要好好想想。
外面响起脚步声,一个大大咧咧带着朝气的少年说道,“劳烦这些东西都给我们搬进去。”
帘子被挑开,一个身长如玉的少年走了进来。
猝不及防和江忘川对了个视线。
他似乎刚从是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耳边落下几缕碎发,臂弯处的锦衣上也多了几层褶皱。
但即便是这样,一张脸还是好看的。
薛青移开了视线。
江忘川看着坐在阴影中的少年。
她的脸很白,有些小巧,下巴尖尖的,透着一股倔劲。额头处的头发有些湿,脖子上汗涔涔的,面上还有些怔松。
这是……做噩梦了?
帐口处响起中年男子的声音,“公子,东西放哪啊?”
“放里面,放里面。”书宴道。
江忘川移开视线,往旁边走了两步,让出帐口。
两个中年男子抬着一张红木床往里走。
边疆没什么好东西,他和书宴下午逛了一圈也才买了一张像样的床。虽说比起家中的那张紫檀木床还是差远了,但不用睡地上,江忘川已经很满足了。
书宴跟在两个男人身后进了屋,指着薛青旁边的一小块空地说道,“就放这吧,帮我们放平了。”
“好嘞。”
书宴把地上的稻草扒拉到一边,两个男人抬着床稳稳放下。
“这样可以吧?”男人晃了晃床,纹丝不动。
书宴点头,“行,再帮我把外面的几双被褥拿进来。”
“好。”
两个男人出去又进来,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床宣软的银面锦缎被子,书宴将买的枕头床单一类东西拿进来,放到床上。
两个中年男人站在床前,书宴从荷包中掏出银子,递给他们,“这是尾款。”
“好嘞好嘞。”
两人将银子揣进怀里,笑眯眯道,“公子以后有需要再来找我们。”
“知道了。”
两人就要走,其中一个穿蓝色缎子的圆脸男人看到薛青,顿住脚步,转身走到他面前。
薛青刚醒,又被江忘川这么大的动静震了一下,还没回过神,就见到帮书宴抬床的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
她皱了皱眉。
圆脸男人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位公子,我们是卖家具的,若是公子也想买床,欢迎来找我们。”
薛青:“……”
“不用。”她干脆地拒绝,“我没这个需求。”
“是是是。”圆脸男人笑道,“有需求了再来嘛。”
他看薛青穿得也不算差,想着同一个营帐中都有人买床了,若是手里有钱的话,应该也愿意买一张床,这才主动上门做生意了。
薛青不好当着面这么不给人面子,抿了抿唇,淡声道,“我知道了。”
“好好好,”圆脸男人朝她拱了拱手,“期待公子的捧场了。”
两人都走了,书宴的把床也差不多铺好了。因着要和别人住在一个营帐,江忘川没把床买的那么大,大小只够容纳一个人睡,上面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花被。
薛青看着那垫得高高的被子:“……”
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游玩的?
书宴在床上扯了两根绳,四周挂了一圈围帘,这样即便同住一个营帐,别人也看不到公子了。
围帘系到薛青这边时,书宴和薛青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他扬起笑脸,“薛公子。”
薛青“嗯”了一声,对着他那张春花明媚的脸,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两人真不愧是主仆。
被江忘川和书宴这么一搅合,先前在梦中的恐慌也都褪去了,紧张的心慢慢被铺平开,薛青准备想想以后的事。
昨日江忘川说得那些话尚且不知道真假,姑且按真的算,那么薛英就不仅仅是战死沙场,他是被人埋伏了。
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
那些羌人是如何得知薛青要提前经过那里的?
薛英带了一千精兵,全都战死,料想对方的人不会少。
那么多的羌人,总不可能是闲来无事埋伏着玩。
他们必定料到了薛英会带人从那里经过。
可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薛英前脚出城偷袭对方,后脚回程就中了埋伏,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伏在那里的?
薛英出城这件事,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呢?
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偏她什么都不知道。
五年前的那场战役已经结束很久了,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她想查探,却几乎无从下手。
若是能有个对这件事情熟悉的人就好了。
薛青皱眉思索,书宴却已经铺好了床,他拿出外出时买的零嘴,解开递到薛青面前,“薛公子,要不要来一点?”
薛青思路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书宴。
书宴将手中的袋子往前递了递,“刚炒好的栗子,还热着呢,薛公子不尝一口吗?”
他自顾自剥了个栗子仍入口中,感慨,“想不到边境这种小地方,竟然还有卖炒栗子的。”
这种零嘴,书宴喜欢,好不容易到了军营了,看到路边有卖炒栗子的,迫不及待买了一袋尝尝。
十月的天,已经有些凉了,圆嘟嘟的栗子炒的热烘烘的,吃到嘴里,软糯香甜。
“不用了,”薛青扭过头,“谢谢。”
她还没跟江忘川和书宴熟到互相分享吃食的地步。
“哦。”
听她说不吃,书宴也没强求,转而去找江忘川,“公子,吃炒栗子不?”
江忘川拉开围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月白色的锦袍,眉松目清,像是凄冷夜色中的一模弯月,矜贵迷人。
他看着书宴手中的那袋热腾腾的栗子,嗤了一声,“现在想起我来了?”
书宴笑嘻嘻道,“平日里公子不是不喜欢吃这些零嘴嘛。”
“现在我也不吃。”
主仆二人又要斗起嘴,薛青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书宴叫住她,“薛公子?”
薛青顿住脚步,就听身后的人问,“晚上一起吃饭不?”
薛青微微侧脸,“不用。”
她走出房间。
书宴看着那消失在帐口的青色身影,默默嘀咕了句:“薛公子还真是怪人。”
“吃你的东西吧,”江忘川看着腮帮子鼓鼓的书宴,淡声道,“少管别人的事。”
*
薛青在军营中转了一圈,军营很大,分为几个区,这片搭着帐篷的是住宿的地方,不远处是一大片空地,设了许多箭靶,那是校场,此外还有伤兵营。
将整个军营转下来,用了差不多一下午的时间,薛青回了营帐。
江忘川和书宴都不在,约莫是吃饭去了。
薛青从包袱中翻出干粮,吃了两口,便和衣躺下。
中午睡过一次了,现在根本不困,望着白茫茫的帐顶,薛青脑中一片茫然。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忘川和书宴也从外面回来。看到薛青在睡觉,两人都自觉地噤了声。
薛青闭上眼睛,耳边是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出去了,又有人进来。
她脑海中一片清明。
外面的天黑了,营帐中黑乎乎的,薛青听到围帘被重新拉起的声音,似乎是江忘川躺了下去。
薛青睁开了眼。
她长这么大,还没和男子同在一室睡过觉。在薛家时,她是家中的二小姐,虽然不受宠,但该有的都会有。即便上次在破庙,那两个刚进去她就醒了。
现在却是真真正正的要和男子睡在一个营帐里。她和江忘川之间,相隔不过三尺的距离。
江忘川似乎翻了个身,身体擦过锦被,发出细微的轻响。
薛青彻底没了睡意。
她双眼睁着,茫然地看着帐顶,心中空落落的。
关于薛英的死,未来的茫然,还有离家的孤独,似乎都在这个时候,一起涌了上来。
少年的时候,爹娘虽然不重视她,但亦没有苛待过她,薛青仍然是过了好一段幸福日子的。
九岁那年的秋天,薛青在后山练了一下午的剑,小脸热得通红,衣服都湿透了。薛英去看她,手上拿了一袋刚炒出锅的板栗,“趁热吃,刚买的。”
板栗还有些烫手,薛青抓了一个,还没剥开,就被烫的不行了。
薛英从她手中接过板栗,一边骂她笨,一边把剥好的栗子喂给她。
“我要去参军了。”十七岁的薛英说。
那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了,眉眼间有了大人的样子,行事沉稳。
薛青咽下栗子,茫然地看着他,“去哪?”
“最近羌人在骚扰顺州,朝廷在征兵,估计要打仗了。”薛英又剥了一个栗子喂她,“我去顺州,杀那些羌人。”
就着他递过来的手,薛青叼住圆嘟嘟,黄澄澄的板栗。
薛英不觉得烫,他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这么多年练剑练出来的。
板栗炒的很好,软糯香甜,吃下去也不觉得噎得慌,薛青仰头看着他,“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我去哪?”薛英被她逗笑了。
薛青没说话,她扭脸看着旁边的空地,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你走了,就没人陪我练剑了。”
薛英剥栗子的手顿了顿,他看着薛青手中的那把稍微有些短的青铜剑,罕见的沉默了。
当初薛青要练剑时,薛英寻了这把剑送给她,几年过去,这把剑在她手里,已经显得有些短了。
“阿青马上就是大人了,可以学着自己练剑了,哥哥也不能总是陪着你。”薛英道。
薛青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她微微撅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薛英被她这副样子逗得直乐,他伸手,摸上薛青的发顶。
薛青抬头看他。
眼神中有期待,有紧张。
薛英轻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哥哥会早点回来陪你练剑的。”
“我保证。”他语气郑重,“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回来。”
后来他死在了战场上。
眼眶发酸,心绪起伏。
往事历历在目。
“骗子。”
薛青闭上眼睛。
“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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