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忆1

风轻轻拂过,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十年前的风也是这般,湿润而又黏腻,温柔的裹挟着陆初霁。只不过后来…那风却变成了试探,是那揭开伤疤的痛楚与离去的决绝。

——

朝乐五年

未入其街,先闻其声。

一片巨大的、暖烘烘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骡马嘶鸣声,混杂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热气、糖炒栗子的焦香、以及女子发间隔壁香阁新出桂花膏的气味,共同熬煮成一锅名为“人世间”的浓汤。

视线所及,皆是流动的繁华。

街道两旁,店肆旌旗招展,“茶”字旗与“酒”字帘在风中纠缠,酒肆中的老师傅在屋内弯弓伸展手臂。绸缎庄的伙计抖着一匹杭缎,那绸缎光华流转如静水;瓷器铺的老板正与客人为了个冰裂纹器物,争得面红耳赤。

街心更是摩肩接踵,穿短打的挑夫喊着“借过”,汗味混着风尘气;

坐青帷小轿的夫人微微蹙眉,纤手放下了轿帘。更有那卖胭脂水粉的俏郎君,摇着拨浪鼓,口中不停的吆喝声,引得少女倚栏偷望。

而这一切的喧嚣,都在触及那书场时平静了下来。

书台之下,一圈人围得水泄不通。书台之上,仅一方旧木桌,一壶粗茶,一位清瘦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并不急于开口。他端起那只釉色斑驳的茶壶,茶盖早已积淀了厚重的茶垢,随后他对着壶嘴呷了一口,仿佛在积蓄力量。

待到众人等得心焦,他才不慌不忙,将手中那方油光沉亮的醒木,“啪”地一声脆响!

这一声,如刀切断了所有嘈杂。

满世界的声音霎时退去,只剩小厮倒茶时茶汤与茶杯碰撞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地存在他一人身上。

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刻的寂静:“诸位看官,如今安居乐业,但又有谁人知,咱皇上登基那会儿,局面动荡地那叫一个腥风血雨啊,各地干戈相争,就在这会儿,您猜!是谁站了出来?”

他话音一顿,如琵琶轮指后的留白,吊足了胃口,才将折扇“唰”地展开,声调陡然拔高,绘声绘色地继续:“是我朝长公主——苏栀言,这位殿下啊…”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愤怒自大的声音打断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朝什么时候也轮到女子来救国,执掌朝政了。荒谬!”

只见那男子穿着昂贵的华服,一看便是世家出身。

此刻他脸憋的通红,似是要将那说书先生吃了。此话一出,众人惊恐万分,当是什么“大人物”呢,打眼一瞧,原来是近几日落榜的丞相之子叶锌觉。

他对长公主的不满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程度了,在他科考的第一年,因着苏栀言刚听政便大刀阔斧搞变革,越来越多的贪官被她以秘密手段抄了家。

短短一年,她的果决狠厉便已然使得苏朝朝廷清明,偏偏这皇上看她越过自己做决定也无可奈何,只因先皇去世前当着百官的面亲口下令让苏栀言参政议政,且许了她一诺。

也正因如此,叶锌觉想靠父亲势力一步登天的心破碎了,如今父亲在朝中也是畏首畏尾,他不得不老实科考。

今年已经是他第三次参加科考了,不出意外,仍然没有考上,以致于再次听到“苏栀言”这个名字就让他如此愤怒。

看清这无礼之人是谁后,同样在此听书的读书人便坐不住了,撂下茶杯便站了起来,朗声道:“女子又怎样,若不是长公主于乱世而出,强国富民,还不知这天下你我还能否在此夸夸其谈。更何况,若当官者皆同你这般心胸狭隘,见识短浅,还不知要怎样危害百姓呢!”

一连串的话如同断线的珠子般吐露了出来,将叶锌觉堵得哑口无言。

叶锌觉你你你了半天,眼看着周围叫好的声音越来越多,他愤怒地跺了跺脚,拿起桌上的扇子扔给了身旁下人,下人手忙脚乱地将扇子接住,一边小跑着跟上叶锌觉,一边讨好的打开扇子为他扇风消气。

当叶锌觉走到茶馆门口时,小二上前拦住了他。以前看见叶锌觉吃白食,因着他是丞相之子,只能等着被掌柜责骂。

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想起城门口的公示,顿时有了底气:“长公主昨日有新令,任何人吃食都得付账,叶公子,您还没有付账呢。”

没等叶锌觉回答,他又假意捂住嘴继续道:“哦不,小的差点忘了,叶公子昨儿因为又未高中,被丞相大人罚跪了祠堂呢!”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纷纷与同伴议论了起来,叶锌觉没想到区区一个小二也敢嘲笑自己,一时觉得颜面扫地,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回头便踹了一脚还在一旁殷勤的下人:“快拿钱,还有,离本公子远点,免得本公子沾了你身上的穷酸气。”

下人被这一脚吓得不轻,磕磕绊绊开了口。

“昨,昨日老爷,将您的,您的月钱全收了,现在手上的银两不,不太够。”

生怕叶锌觉又发怒责罚他,将荷包递出去后,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叶锌觉听完后气急败坏的给了面前收拾茶桌的小厮一脚,随后将腰上别着的金鱼符扯了下来,扔在了小厮身上。

恶狠狠地对小二说:“你等着,我会让你跪着把这鱼符还给本公子!”

说完,他转而看向下人,下人在一旁弯着腰不敢出声,看着自家仆从这胆小样他又来火了,拿起扇子用力敲了一下仆从的脑袋便气愤地离开了,下人也只好捂着被打的头灰溜溜离开。

他们走后,小二小声啐了一句,上前拉起了小厮,将鱼符交给了掌柜的。

经此一事,众人也没了听书的心思,便相继结账去别处找寻乐子了。

不一会儿,这里便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喝茶谈天,还有一个身着打满布丁衣裳的小乞儿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因为她没钱买坐听书。

此刻蒲七皱着小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等她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便看见刚才的小厮凶神恶煞地朝她走了过来,走近后嫌恶地叫嚷着让她滚出去。

蒲七识趣地走出茶馆门,打算离开,这时正巧碰上了刚刚的读书人回来取大衣。

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小孩,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秋衣,想是进来取暖的小乞儿吧,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甚是可怜。

自家整日乐颠颠的小妹,此刻或许还在屋里捧着暖炉吧。思及此,他小跑进去拿上了大衣,回到店门口时,见她还没离开,松了口气。

带着和煦的微笑,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她。

“小姑娘,冷吗?这件外衣给你,莫要着凉了。”

随后又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绣着小老虎的荷包。蒲七看见这荷包便连忙摆手拒绝。

“给你,藏好了,小心被人抢走了。”看她还不收,便强硬地将荷包连同大衣塞在了她怀中,“钱不多,够你度过一个冬天了,这安合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得多。到时衣食的价格也要涨了。”

“总之,拿着它你总能用上的。我如今高中了状元,之后为朝廷效力,总不会少了钱花。你若有心,便好好活着。有长公主的带领,再过几年说不好女子也能从政,到时候我们再见。”

周怀明说完这些,也不知这小乞儿能否听懂,转头看着她低头愣愣的样子,靠近听见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他顿时笑开,揉了揉她的脑袋以作告别。

周怀明离开时还在心里盘算着回家怎样同阿娘交代。

莫名被塞了钱的蒲七离开茶馆后,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闹市上,直到一道突兀的尖叫声自前方响起,这才让蒲七回过了神。

抬头看去,便看见一辆精致华丽的马车立在闹市中央,马车的四周都镌刻着麒麟图案,帘上的金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见马车纹样的众人顿时安静了一瞬,只剩下极小的讨论声。

且与众不同的是,这马车旁的护卫竟皆是女子。

见此,想起境外传言,蒲七心中略有猜测。听到旁边路人的讨论声,她立马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嘿,看这马车,这气派的阵仗,又是哪家纨绔出来耍威风了?”

“嘘!睁开你的狗眼,这可是长公主殿下的马车,没看见四周站着的护卫吗?”

“岑兄,这护卫有何不同?”

“不然怎么说你做不了官呢,这点见识都没有,除长公主以外,还有谁会只带女护卫出行。”

“都是女子?!这怎么能保护好长公主?”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长公主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些人可都是当年从战场上锤炼出来的。”

“岑兄啊,我还是觉得……”

蒲七并没有打算听他们的所谓“高见”,在确认是长公主马车后便朝着前方走去。

刚走近,便看见一位女子哭丧似的跪在马车前嚎啕大哭。

听旁人说这女子平日里便花钱大手大脚,挥霍无度。前几日丈夫被长公主查出有贪污受贿之罪,顷刻没收了所有的钱财。

这女子无钱可花才在此耍无赖。

然而,当喧闹靠近那辆玄色金纹的马车,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推开了周遭的喧嚣,世界在她望过去的那一瞬,骤然失声,继而缓慢下来。

马车侧窗的绸帘被一只纤纤玉指稍稍掀开一角,似是公主欲审视这人间烟火。

只此一隙,便泄露了天光。

她看见了。

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并未盛装,只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墨玉般的长发松松扎着,除了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别无饰物。可正是这身素净,反将她那张脸衬托得如同雪地里唯一盛放的优昙婆罗花,清绝,不染尘埃。

公主正微微侧首望着窗外,目光如古寺雨后的深潭,沉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严。阳光恰好透过帘隙,她的唇是极淡的樱粉色,唇角天然地微微上扬,即便面无表情,也仿佛含着一缕悲悯的温柔。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沉静的眼眸,和那惊心动魄的、介于少女的纯真与神祇的疏离之间的侧影。

她忽然想起古书上的句子,原以为只是文人夸张——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原来,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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