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和程莫回复了往日的亲密。我们经常聚在一起玩和学习,上回不愉快的事谁都没有提起,我们默契地将那事儿翻篇。
新的学期即将开学,阅览室的工作也接近尾声。
我把拿到手的工资和这些日子临摹的画稿全都整理成册带回家,准备再一次恳求父母送我去学画。
母亲好像未卜先知一般早已穿戴整齐,静坐在客厅里等我。
“妈妈,你要出门?”我把抱在怀里的一大叠画纸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交给母亲:“这是工资。”
“李老师说我表现的很好,下次有需要会再找我。”
我转身随手拿了两张画稿:“妈妈你看,这些是我最近临摹的画,怎么样?李老师每天都夸我画的好呢!”
“妈妈,你就同意我学画吧,我保证好好学!钱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我打算尽快找一份周末的兼职。”
母亲深深地看着我,良久,她才说:“我知道了,走吧。”
“去哪?”
“去找教画画的老师,地址你没忘记吧?”
我怎么会忘记?
天水街21号这几个字已经印刻在我的脑子里,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当初辛老师给我的小纸条我也好好保存着,时时刻刻带在身上。
“妈妈,你真的同意了?”惊喜来的太过突然,我还没缓过神感受喜悦的滋味:“爸爸呢?爸爸也同意吗?”
“你爸也同意了。不过这份工资需要拿来做学费,并且,从今往后也不会再给你零花钱了。还有,我们只给你买一次画材,以后要用的画材你自己去赚钱买。”
“丑话说在前头,你必须好好学画,拿到保送名额,同时其他科目的成绩不能下降。”
“知道了妈妈,我会努力的。”
愿望实现的一霎那我的情绪非常平和,完全没有想象中难以控制的兴奋和激动。
我曾千百次幻想过父母同意送我去学画的场景,我会高兴地蹦起来,大喊大叫,甚至满房间乱跑。可真到了事情成真的那一刻,我反而觉得没什么特别值得雀跃的了。这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普通,谁会为了每日都在重复发生的事情而尖叫?
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呢?
我在想,把这消息告诉程莫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会为我感到高兴吗?会羡慕我鼓励我吗?还是会悄悄嫉妒我?
依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会不冷不热地【祝贺】我,然后告诉我学画是一件十分艰苦的事情。
母亲带我来到天水街21号。
这是一栋沿街的房子,二层小楼,一楼被改成了小小的画室,二楼则住人。给我们开门的老太太姓阮名蕴贞,是这栋老房子的主人,也是负责教我的老师。
阮老师头发花白,看起来七十岁左右,鼻梁上架着副金丝框眼镜,身形瘦长,朴素的衣着不带半分褶皱,显然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听闻我们是辛老师推荐过来学画的,阮老师的态度对比一开始要放松一些。
“是你要学画?”
“是的,阮老师。”
“为什么学画?”阮老师拿起案边的陶瓷杯子,轻轻抿上一口清茶,将我带去的画稿放在一边。
“听说市区里的高中接受特长生,我想学画拿到我们初中的保送名额。”
我老老实实回答,母亲听到我的回答在一旁急得朝我挤眉弄眼。在前往天水街的路上时,母亲曾叮嘱我如果老师问我为什么学画,要说是因为热爱或者说为了将来当画家而学。我知道没按母亲的话术回答回去路上肯定免不了挨骂,但我不想骗人,或者说我内心笃定眼前的这位阮老师绝非普通人,是谎话还是实话她一眼就看穿了。
“哈哈哈哈哈!是个诚实孩子!”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走到阮老师身边乖乖将手上往前伸。
阮老师捏着我的手腕,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嗯...是双好手,手指有力不柔弱...从小就帮着家里做了不少家务吧?”
我点点头,内心却疑惑阮老师怎么知道的,她难道还会看手相不成?
“你喜欢做家务吗?”
我摇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虽然不懂阮老师为什么问这些,但我还是认真回答:“冬天水冻手,洗碗洗衣手要泡在水里,太冷了。夏天稍微好一些,但是烧火煮饭实在煎熬。”
阮老师听完会心一笑随后马上收敛笑容严肃地看着我:“你可知道,学画比做家务还苦?寒冬腊月里练习绘画,手上会长满冻疮,又疼又痒。夏日酷暑的时候为了画一幅画,长时间坐着不动,浑身被蚊虫叮满了包。这还不算最苦的,你必须没日没夜不停地画不停地练才能稍稍赶得上那些有天赋的孩子。学画这条路的竞争比你想的要激烈得多,如果你没做好往后一辈子画画的准备,我劝你还是回去好好念书吧。”
阮老师这番敲打让我内心生出一股坚定,那是之前不曾有的感受。
“阮老师!我不怕吃苦!我能吃苦!我只怕没有机会吃苦!”
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学好画,画一辈子的画。
若干年后回头看,原来在时我就开始掌控自己的人生走向了,而当时在心里暗暗下定的决心,现如今也全部一一实现。
交完第一学期的学费,约定好上课时间我和母亲拿着阮老师给的单子上街采购画材。天水街这一带有一条著名的鬼市。
说是鬼市其实就是一条杂货街,除了日用的锅碗瓢盆,还有不少摊位出售老物件,运气好的话确实可以淘到宝。
鬼市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才给鬼市披上迷离的神秘面纱。我们走在鬼市,按阮老师给的地址找到专门卖画材的商店——神仙居。
神仙居跟阮老师家一样,也是一栋木质结构的老房子。老板是个精瘦的老头,佝偻着身子,看起来精明不好惹。走进店内,四面墙上都打了及天花板的柜子,柜里分门别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的画材,看起来甚是琳琅满目。
“买画材?”
母亲应是,把手中的清单递上:“我们要纸上写的东西。”
“哟!您孩子刚开始学画画吧?”
“您怎么知道?真厉害。”
“全是基础画材,我就按纸上写的给您拿了啊。”
“好嘞。”
老板转身在几个柜子间来回穿梭,没一会儿就拿齐了我们要的画材。交了钱,母亲把画材仔细地放进布包里。回去路上母亲又开始唠叨,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学费太贵。画材太贵,后悔让我学画了。
我听得不胜其烦,心想得快点找到工作才行。
(19)
新的学期开学了,绘画课的辅导也在同步进行,每个周末我都会到阮老师家进行学习。天水街离我家正好是不远不近的距离,骑自行车刚好,走路就有些累人了。
我几乎每天都很忙,放学后除了写作业和复习功课还要练习绘画,周末也要早出晚归,这就导致几乎没时间与程莫聚在一起玩,好在早晨我们会相伴上学,也算有短暂的说话时间。
程莫知道我开始学画的事,她表现得很普通,只是淡淡对我道喜,然后告诉我她父亲早年学画吃了许多苦,到现在每年冬天手指上还会长冻疮。幸好阮老师早前给我打过预防针,让我对学画这件件苦差事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程莫这么说的时候我并无太大反应。
得益于寒假时期的临摹练习,阮老师说我的基础功还不错但依旧需要多练习。上课的次数多了,我对阮老师也多了几分了解,这位老太太早年留过洋,还会讲英文。年轻的时候在大城市结过婚,只可惜丈夫早逝,两人没能留下骨血相连的孩子。之后她便回了老家,在自家的老房子里一个人生活。曾经的大家族早已散落飘零,死的死,跑的跑,剩下阮老师独自在这世上看风起云卷,品人间冷暖。
阮老师待我不算亲近,不过教导的我时候却是十分上心和负责。我喜欢这种有些疏离的关系,不远不近刚刚好,所以我也愿意力所能及地帮阮老师办些小事,比如替她跑腿。
她与神仙居的老板是多年老朋友,经常在神仙居订购画材。我有空就会替阮老师到神仙居取预定好的画材。一来二去,我与神仙居的老板竟成了忘年交。看似凶巴巴的老板其实是个老顽童,最爱拉着我给我讲店里的趣事,我呼他为曾爷爷。
知道我在找工作,曾爷爷主动问我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他年纪大了,搬货物的重活不方便做,至于报酬就用画材来代替。
我喜出望外,本来还在担心杂货店不招工了我该怎么办,还好关键时刻曾爷爷递来的橄榄枝。反正我找工作的目的就是赚钱买画材,现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于是周末除了在阮老师那学画,下了课还得去神仙居工作。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不知不觉我与程莫的关系渐渐疏远。虽然我们依旧相约一起上学,可是能聊的话题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她会跟我说学校里最新的八卦,谁又暗恋谁了,谁又挨欺负了。我不想关心这些与我无关的人事物,所以对这些话题并不热衷。我喜欢跟程莫讲学画趣事和在神仙居的见闻,程莫对此兴致缺缺,虽然是笑着回应我,但言语间的敷衍是显而易见的。
大部分时间,我们会互相问好,聊聊日常,今天早餐吃了什么,昨天的作业写的怎么样了。然后陷入沉默,一路安静地走进教室开始新一天的学习生活。在班级里,程莫明显更其他女同学玩的更好,她们会结伴上厕所,会坐在一起吃午饭,我却总是一个人。
长大之后,我和程莫回忆起念书的时光。程莫说她很怀念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她喜欢女孩子们手拉手一起上厕所时的闲聊,喜欢放学后相约着去小卖部。女孩子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凑在一起能叽叽喳喳一整天。
她问我觉得学生时代怎么样?我摇摇头。
我只记得我每天都好忙,忙着学习、练画、工作,没有时间参与女孩们的讨论。大家对我虽然友善但并没有想要与我拉近关系的意思。我也不是主动的性格,不会上前与人攀谈,因此与同学们维持普通关系对我来说反而是最佳选择。
程莫笑我太高冷。女孩子们闲聊的时候常提起我,大家想跟我做朋友但我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比老师看起来还可怕,便没人敢靠近我。
这些都是后话了。年少不懂事时确实会觉得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些孤单,别人成群结队嬉笑打闹我只能一个人对着书本对着画纸。但长大了反而要感谢那些经历,让我拥有独立的性格,以及学会屏蔽外界的声音。
冬去春来,之后迎来了暑假,整个暑假我不是在学画就是在神仙居做事。因为有我帮忙,曾爷爷乐得清闲,时不时就溜出去找老友下棋,留我一人看店。因着工作时间加长,曾爷爷还给我涨了工资。我原是推辞不要的,但曾爷爷说女孩子长大了有的是地方要花钱,让我把钱收好。
当人忙碌起来的时候,时间似乎会加速流逝。转眼间,初中毕业要升高中了。毫无意外我拿到了保送名额,之后我将到市区里的高中念书。而我的其他同学包括程莫,他们将在街区里的职业高中学习一门技能。这两年政府要求初中毕业生们继续升学,成绩不大好的可以到职高学习技能,毕业后相对容易找工作。
程莫选的是服装设计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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