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 64

学习的地点一下子变得遥远但又稳定,宋延嘉每天早出晚归。

甚至,她待在家的时间,渐渐比朝九晚六的母亲还少上许多了。

母亲喜欢她积极出门的样子,常常感到欣慰,甚至主动在玄关给宋延嘉留饭钱。

宋延嘉欣然悦纳,拿去咖啡馆买最便宜的轻咖柠檬茶,继续一坐就是一整天。

直到,她那隐约却又强烈的直觉终于应验。

在已经四次见到疑似她那敬爱的爷爷的身影之后,宋延嘉终于看见了她潇洒的爹。

且并非只身一人。

她冷静地起身,站在花窗的边沿,举起手机,看着镜头里。

看着他亲昵地,招摇地,挽着一个和他看着年纪相仿的女子,并耐心配合着对方因孕肚略有些蹒跚的步伐——

缓缓行走在这家乡的冬日。

等那身影消失在视野的死角,宋延嘉终于按下结束录制的按钮,然后将书本和平板一股脑收进帆布包里。

疾步下楼,走出店门,她戴上帽子和围巾,又拉低了帽檐,跟进刚才他们拐入的小路里。

摄像头再次遥遥跟上那两个身影,宋延嘉竟揶揄般感激起自己主打摄影功能的手机。

当初买它,她希冀用它拍下最美丽或最感人的画面。

而现在,它忠实地记录下了最让她恶心的画面。

倚在陌生的车边,宋延嘉透过镜头,目送自己的亲生父亲和陌生女人一起走进单元门里。

多宝贵的证据。

那家居民区的咖啡馆短暂地拥有了一位常客,然后又失去。

老板有点唏嘘,心疼自己本就凋零的生意。

而小年很快到了。

终于放寒假的高三生和宋延嘉一起出门,亦步亦趋地跟着喜气洋洋的母亲,穿着上个周末购置的新衣。

那辆传说中价值七位数的豪车出现在破旧的小区。

宋延嘉透过楼道的镂空水泥窗看见楼下的它,灰扑扑的墙壁和七零八落的绿化似乎都为之容光焕发。

滑稽。

打开车门,宋延嘉再一次看见父亲。

没有衬衫和马甲,也没有色泽质感上佳的皮袄,他穿了几件家人们都熟悉无比的旧衣。

领口没翻好,里衣边沿有点破破烂烂的,都是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

胡子拉碴,衣衫近乎褴褛。

很有趣的造型。

以往,宋延嘉每次见他,他都是这个造型。

然后,带着和现在如出一辙的,和蔼又殷勤的笑容,他会将她夸奖——说她是优秀的、他最看重的宝贝女儿。

“生活费还够用吗?”

而这是精心设计的、下一步的问题。

接着,他会说着:“爸爸手头有点紧,只能先给你一点零用。”再给她打两百块钱。

尽显慈爱之情。

后座里,宋延嘉抬头,在车内后视镜中对上那张殷勤微笑着的和蔼面容,没忍住,也微微笑了。

也不好解释这笑的原因。

或许是笑上大学的这几年,自己曾用那些个两百块,给他买过书籍、手套和围巾。

又也许,是笑写过的散文里,她曾说:“一个有过美满样子的家庭,走到了面目全非的如今,也许跟其中的每个人都脱不开干系。”

宋延嘉低下头去,在袖口的间隙里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细心感受着呼吸缓缓均匀下来、重归平静。

里面有一条山茶花手链,缠在她脉搏上。温凉相依,时刻劝说她保持平静。

也给她一点,直面这恶心世界的勇气。

豪车开进城区边缘的村落里。

短短一程路,一个小时时间,父母又演绎了一遍争执如何发生。

从备下的年货,说到过年要准备的红包,再说到一年来的收支,以及奔驰在路上的车辆,车内的气氛不断升温,终于如枪支炸膛般绚烂热烈。

母亲面上的喜气没有了,父亲面上的笑容也消散。

他做出痛苦的样子,说她不可理喻。

她歇斯底里。

他们在僵硬的氛围中停车、下车。父亲脸上很快摆出新的笑容,殷勤和蔼如初。

母亲也努力让面色稍霁。

马不停蹄来相会的,是宋延嘉很难记清晰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姨。

她带着清淡的笑,和面无表情的弟弟一起跟人们问好,重复着母亲口中的那些称谓。

听他们感慨着时光,以同父亲一脉相承的殷勤和蔼,攀近彼此的关系。

进里屋和太婆打过招呼,宋延嘉重回小厅,在一群年纪相仿的男女之间落座。弟弟亦如是。

他们围着太婆冬日最信赖的那只电暖器。

母亲在不远处继续与人寒暄,很快又要向后院的小路去,应是要借道拜访更多的亲戚。

宋延嘉目光扫去。至于身边人在说什么,没留意。

宋家的同辈人大多不爱与她搭话,因为长辈们喜欢拿她优异的成绩开展说教。

她倒也乐得清净。

有人问起弟弟的学习——这个倒不是同辈,是只比宋延嘉年长几岁的小姑。对方在应试里也还算有几分长处,如今正在一个中流一本院校里读研。

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兴致缺缺。

人之常情。

哪怕是名列前茅的学生,也很难在这样的话题里兴高采烈。

而小姑仍锲而不舍,又说起当初自己所经历的高考竞争的激烈,再劝他一定要好好填报志愿。

宋延嘉转头看了迟钝应声的弟弟一眼,看清他轻皱的眉。她想,他漠然的表情之下,也许焦虑正在蔓延。

可她已经是那一层围城外的人了,是这围坐的众人中最大的胜者,踩着弟弟最难逾越的分数线。

于是,也没什么立场,去做冠冕堂皇的宽慰。

母亲从后门处回到小厅,手中揣上了一把奶糖和橘子,不知是从哪家带回。

看母亲走来,向他们伸出手,宋延嘉抬头去接。

“你叔公给的。就后屋那个叔公,很喜欢你们的。”传递了长辈的心意,母亲顺势介绍着,寥寥言语却不够孩子们回忆起那究竟是谁。

宋延嘉露出个笑,说:“噢,叔公真好。”

她把奶糖和橘子分给弟弟,然后又看母亲离去,转向了前院。

前院里,各家的妇人们渐已凑成一堆,正热火朝天地为午饭备菜。

不用问,宋延嘉都知道,母亲又要主动帮忙,去做好媳妇该做的事了。

耳边,小姑又开始关心起弟弟的理想院校来,说起不同分数段位的高性价比选择。

宋延嘉突然感到无比烦闷。

她猛地站起身。

周边的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有些无动于衷,总归都继续埋头,玩着手机游戏。

宋延嘉拍了拍弟弟。

“我想去找太婆。”她说。而弟弟抬头看她。

他说:“那你去呗。”眼神麻木。

宋延嘉噎了一下,到底收回了放在他肩头的手。

太婆在里屋的摇椅上休息。

厚重的电视播放着戏曲节目,她闲闲看着。而她最宠爱的女儿——宋延嘉的姑婆,在一旁陪伴着谈天。

这位姑婆就是屋外那位小姑的母亲。

太婆惊讶地抬头,看向主动进入这无趣小屋的宋延嘉,慢慢笑起来。

苍老的皱纹里曾曾堆叠,她露出一个真正和蔼的笑容。

“延嘉啊。”

她声音也颤颤巍巍,像她早已蹒跚的步伐,带着方言曲折的腔调。

“来看电视啊。”

宋延嘉也终于露出一个真正温和的笑容。

她摇摇头,搬了一把小马扎,在太婆的摇椅边坐下。

她说:“来看太婆呀。”

如果说这个院落里,有什么能让宋延嘉感受到一点真实的温度、心甘情愿地度过那一小时的令人窒息的车程,也许就是这一间小屋了。

她坐在老人身边,自然而然伸手,握住对方放在膝上的手。

老人的手微凉,触感有点滑。那是内里的肌肉已经流失,只剩下表层的皮肤由骨骼支撑着。

但她不觉得骇人,只是稳稳握着。

老人也握了握她,使了很足的力气,笑容很明亮。

她们就这样坐着。

看着电视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戏,一折又一折。

也许有半个小时。

宋延嘉听见母亲在外面唤她,渐渐找到了里屋来。

她轻轻晃了晃太婆的手,生疏地用起方言,柔声说:

“吃饭了,太太。”

那位一直喋喋不休的、反复找话题的姑婆,首先站起身来了。

似乎有点解脱似的,她露出欢欣的笑,应和着宋延嘉母亲的呼唤,说自己也去帮忙端菜。

然后,熟练操起一副干练利落的样子,疾步出门去。

明白对方是戏瘾大发,宋延嘉不以为意。

她只是牵着太婆,慢慢跟在后面。

出门前,太婆却又紧了紧宋延嘉的手。

宋延嘉不解其意,但跟着太婆利索的脚步,脚下拐了个弯,去了小厅反方向、屋子另一边。

通向二楼的台阶被掩藏在角落后面。

上边该是太婆夜里休息的卧室。宋延嘉多留了几分意,小心踏上台阶,把老人扶得很稳。

老人带着她拾级而上,楼下的喧哗声渐渐变得遥远。

阳光之后洒在最后一层阶梯跟前。

从怀里摸出钥匙,老人推开卧房的门,进到里面。

她在抽屉里摸出些什么,重又回到宋延嘉面前。

那只微凉的手好容易才被宋延嘉焐得热了一些,现下又变回了那微凉触感。

老人拉过曾孙女的手,将一样更凉的东西塞进曾孙女掌间。

那是一串细细的金链,上头挂着一只小小的老虎吊坠。

宋延嘉属虎。

太婆重又露出一个笑容,还朝她眨了眨眼。

那样的神色也许堪称狡黠。

紧接着,宋延嘉的手指被老人合拢,用力合拢,小吊坠和金链硌在掌心,一切触感无比鲜明。

“太太送给你,乖崽。”

“不要让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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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chapter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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