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期间,京畿罢乐禁宴,一片素缟。
安平伯府朱门紧闭,门前悬挂着白幡,谢绝一切访客贺喜,昨日喧嚣热闹的安平伯府邸,今日沉寂得如同一座空宅。府内众人皆换上了素服,脸上不见笑容,行动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然而,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伯府名下“净尘阁”与“沈记粮铺”的管事娘子苏婉,却是一个例外。她非但无需蛰伏,反而更加频繁地出入各大高门府邸,周旋于霍、姜两家女眷之间,被竞相邀请,风头一时无两。
只是每一次踏入那些高门大户,心底深处都有一根弦紧紧绷着,提醒着她这风光之下,实是万丈深渊。
净尘阁的香露、脂粉乃是京中贵妇争相追捧的奢物,要奢华更要低调。
沈记粮铺如今更是暗地里施粥赠药、博取声名的重要渠道,既要货源充足,价格合理却不能赔钱。
“她一个妇道人家,周旋于虎狼之间,心又活泛了,终究危险。”
沈厌看着账目上日日攀升的流水,蹙眉,对凌战道:“你得空去寻她一趟,叮嘱几句,生意慢些就慢些。尤其粮铺,暂时不挣钱亦可,莫要被人捧得忘了根本,当了探路的石子还不自知。”
凌战点头。
她深知苏婉的玲珑心思和那份被压抑的渴望,如今局势诡谲,鲜花着锦之下便是烈火烹油。
她换了一身半旧的家常青布衣裙,未施粉黛,便独自出了府。
第一次去自家那日进斗金、名动京华的“净尘阁”。
净尘阁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三层雕花绣楼,香风馥郁,车马不绝。即便是国丧期,门前依旧停着不少装饰低调但难掩华贵的马车。
凌战刚踏上光可鉴人的台阶,便被一个身着绸缎、眼神精明的中年女管事拦了下来。那管事上下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疏离:“这位……娘子,今日阁中招待贵客,若无预约帖函,还请改日再来。”
凌战脚步未停,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我寻苏婉。”
管事见她直呼东家名讳,且气质冷冽,不似常人,心下微疑,但看她穿着实在不像能在此地消费得起的样子,便又硬着头皮挡了半步:“苏娘子正与几位尚书夫人品香,怕是不得空。不知娘子高姓大名?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凌战不欲与下人纠缠,正欲开口,却听楼梯上传來一声又惊又喜、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的呼唤:“夫人?!您怎么来了!”
只见苏婉着一身雅致却不失贵气的藕荷色罗裙,颜色倒也符合国丧期的素净,内里的衣领袖口却依旧透着不动声色的精致。
她正送几位珠光宝气的夫人下楼,一眼瞧见凌战,立刻快步迎了下来,脸上瞬间堆满真切又略带谄媚的笑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袖。
那管事见状,脸色瞬间煞白,冷汗就下来了。
苏婉却看也没看他,亲热地欲挽凌战的手臂,又因凌战清淡的目光而动作微顿,转为虚引,对那几位面露好奇的夫人笑道:“几位夫人见谅,我家主人来了,容我失陪片刻。”
那几位夫人听闻,皆惊讶地看向衣着朴素的凌战,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审视。
苏婉将凌战请入三楼一间极为雅致僻静的香室,亲手奉上顶好的香茗,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讨好:“夫人要来,怎不提前知会一声?瞧门口那没眼力见的蠢材,竟冲撞了您!我这就打发了她!”
“无妨。”
凌战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她恪尽职守,并无大错。我今日来,是有话同你说。”
苏婉见她神色郑重,也收敛了热情的笑容,小心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聆听的姿态:“夫人请讲。”她心中暗自揣度,隐隐有些不安。
凌战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直接点破:“如今府门紧闭,唯你在外行走,霍家姜家的帖子,收得很顺手吧?”
苏婉心下一凛,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一丝委屈:“夫人明鉴,婉儿岂敢?只是生意场面上的人情往来,推脱不得,许多还是旧帝时就交好的人家……如今更是试探居多,婉儿也是勉力周旋,生怕行差踏错,坏了伯爷和夫人大事。”
她巧妙地将“风光”解释为“勉力周旋”和“试探”。
“我知你不易,维系这些关系对伯府产业至关重要。”
凌战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锐利,“但也须看清,如今龙椅上换了一位,霍、姜二位权倾朝野,看似鲜花着锦,实则一步一深渊。与他们交往,如持烫手山芋,暖则暖矣,亦易灼伤自身。安平伯府如今,经不起任何风浪。”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敲在苏婉心上。
“尤其是宫里。无论哪位娘娘递出橄榄枝,赏下什么东西,或是邀你入宫说话,能推则推,推不了也要万分谨慎,切记不可深涉其中。那是最深的浑水,沾上了,就不是你想脱身就能脱身的。别忘了,你的一切根基,皆在伯府。”
苏婉听得手心微微冒汗。
凌战的话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她心中那点因被追捧而升腾的虚火。她享受风光,却更惜命,更舍不得如今掌管的这一切。尤其是凌战最后那句“根基皆在伯府”,更是戳中了她最深的恐惧——失去现有的一切。
她立刻收敛了所有小心思,脸上露出后怕与感激交织的神情,用力点头:“夫人金玉良言,婉儿如梦初醒!近日是被那些奉承迷了眼,忘了处境险恶!多谢夫人及时提点!婉儿断不敢因虚名浮利而置自身与伯府于险地!日后定然更加小心,与那两家保持距离,宫闱之事,绝不沾染分毫!”
这番表态,更显真切,因为她确实感到了害怕。
“你明白就好。”凌战见她眼中确有警醒,便不再多言,“生意照做,慢点亦无妨,只是心思要更清明些。遇事不决,可随时回府商议。”
苏婉恭谨应下,亲自将凌战送出门,看着那朴素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站在华丽的净尘阁门前,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方才被追捧的热度彻底褪去.凌战的话如同冰锥,刺破浮华,让她窥见其下暗流的凶险。后怕与警惕瞬间攫住了她。
是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
伯府才是她的根基,凌战的警告绝非危言耸听。
然而,就在这清醒的恐惧之中,另一幅画面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脑海——那是昨日霍家大奶奶拉着她的手,言语亲昵,暗示着若她肯“多走动走动”,莫说这净尘阁能成皇商,便是为她挣个体面,也非难事。
给她个体面……这是用多少金银都买不来的殊荣。
霍家抛出的饵,精准地咬在了她心底最隐秘、最疼痛的渴望上。
这念头只闪烁了一瞬,便被更强烈的理智压了下去。
凌战夫人看得透彻,霍家权势再煊赫,此刻也是悬在刀刃上的富贵,与他们捆绑太过,无异于火中取栗。更何况,伯爷和夫人……她想起沈厌看似慵懒实则洞悉的眼神,想起凌战冷冽如刀的手段,心下又是一凛。
孰轻孰重,利弊分明。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将那份诱人的妄念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
脸上重新挂上无可挑剔的、却多了几分谨慎和疏离的营业式微笑,转身回到了那个香风鬓影的名利场中,但心境已然不同。
只是,她再周旋于那些贵妇之间,听着她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奉承,感受着霍家夫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时,心底那片刚刚被凌战强行压下去的波澜,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缕难以抚平的褶皱。
她知道,有些诱惑一旦见了光,就很难当它从未存在过。
未来的路,需要更加如履薄冰了。
安抚完苏婉,凌战回到伯府,心中稍安。
然而,北疆传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悬起。
沈厌拿着一封密信,脸色阴沉地踏入书房,径直递给凌战:“骁儿从北疆来信了。新帝的动作,比我们想的还要快!”
信中长子沈骁禀报,北疆大营主帅、霍家的顶梁柱霍将军突遭调令,被调离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明升暗降至烟瘴丛生的南疆。而即将接任的新主帅,正是姜阁老的得意门生。
“这是要彻底清洗北疆,折断霍家一臂,亦是做给我们这些与旧帝、与霍家皆有牵连的人看。”沈厌冷声道。
他当即回信,叮嘱沈骁:务必沉住气,谨言慎行,与新主帅虚与委蛇,暂敛锋芒,静观其变。同时,要加强与谷地新城沈泓、老道玄尘子的联系,三人需形成掎角之势,互相支援。尤其要多听取那些安置在谷地的退伍老兵的意见,他们经验丰富,忠诚可靠,是乱局中最重要的根基。
京城之中,看似在新帝和权臣的铁腕下迅速恢复了“秩序”。
但暗地里的潮涌却愈发湍急。
提拔、贬谪、调动的旨意雪片般飞出。
今日这家被抄检,明日那户被训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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