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暗涌与冰炭

送走了小石头,京城的秋意仿佛又深了一层,金黄的落叶在宫墙内打着旋,像是无声的叹息。

宫墙内的日子看似恢复了某种平静,但凌战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从未真正放松。这些年来,她学会了在平静中嗅出风暴来临前的铁腥味,这是岁月和磨难赐予她的直觉。

这日,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喙尖一点朱红的异域雪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凌战处理“山海粟”事务的偏殿窗棂上。它脚上系着一枚细小的竹管,宛如命运投下的一枚暗子。

凌战眸光一凝,认出这是散在民间最得力的密探——阿木与阿竹——用以传递最紧急消息的渠道。他们通常只汇报关于“山海粟”网络重大异常或...极其特殊的动向。

她解下竹管,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

动作流畅而冷静,多年的历练让她早已习惯了在危机面前保持绝对的镇定。

上面的字迹是阿竹的,清秀却透着紧迫:

【京城西市及皇城东北角外坊,近现鄂水帮“水鬼”、黑虎帮“掏心手”旧部活动踪迹。彼等皆当年临州府城被击溃之死硬残余,蛰伏多年,忽现京畿,行踪诡秘,似有所图。恐对陛下及宫闱不利,万望警惕。】

鄂水帮?黑虎帮?

凌战的指尖瞬间冰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熟悉的、久违的杀意在这些名字中苏醒。

这些名字,将她瞬间拉回多年前在临州府城的腥风血雨。那时的她,或许更加锋芒毕露,但如今的她,更深知这些阴魂不散的亡命之徒背后可能牵扯的巨大漩涡。

这两个帮派的核心头目,虽当年已被清除,但他们至死都没有交代出身后的势力。这些残余分子如同毒蛇,潜伏多年,突然出现在皇城根下,绝非偶然!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这莫非是冲着他来的!

她立刻起身,没有丝毫犹豫。

此事绝不能仅凭密报就下论断,她必须亲自去确认。

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准则:相信直觉,但必须用事实佐证。

一个时辰后,京城西市一家临街茶楼的二楼雅间。

凌战一身寻常富家夫人的装扮,临窗而坐,面前摆着几样茶点。她的眼神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测量着每一寸空气中的异常。

对面坐着的是接到她紧急传讯赶来的沈泓和穗禾夫妇。沈泓如今除了大司农,还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因他对地形和环境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穗禾则细心沉稳,是极好的帮手。

“母亲,突然唤我们到此,是……”

穗禾轻声问道,敏锐地察觉到凌战周身不易察觉的紧绷。

凌战将一粒杏仁糕推到她面前,目光却依旧锁定窗外喧嚣的街市,声音压得极低:

“看看外面,可觉有何异常?”

沈泓几乎立刻蹙起了眉头。他并未四处张望,只是微微眯起眼,仿佛在感受空气中无形的波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不对劲……”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困惑,“这西市向来热闹,人气旺盛。但今日...这热闹底下,好像掺进了一股......煞气。很淡,藏得很深,但像是针尖一样,扎人。”

凌战心中一沉。沈泓的感觉从不出错。这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

她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楼下熙攘的人群:叫卖的货郎、闲逛的百姓、匆匆的行人…似乎一切如常。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街道斜对面那家装饰气派、挂着鎏金牌匾的酒楼二层窗口。一道目光,极其隐晦、快如闪电般扫过,带着审视与一丝…玩味探究,如同暗处的毒蛇吐信,一闪即逝。

但这短暂的一瞥,却瞬间击中了凌战记忆深处的一个碎片。

几年前,她曾在临山镇卖草药时,与当地恶霸冲突,从对面“醉仙楼”二楼也曾投来这样一个眼神——凶戾、警惕、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她记得!

就是这一眼!

凌战的心脏猛地收缩!

那个眼神,她绝不会认错!这么多年过去,那眼神中的阴冷丝毫未变。

这不是残余分子,这是核心人物!他们回来了!

“走。”

凌战立刻放下茶钱,起身,声音不容置疑,冷静中透着一丝罕见的急迫。

她已得到确认,无需再留。

沈泓和穗禾虽不明所以,但基于绝对的信任,立刻跟上。

回到宫中,凌战径直去了御书房。她的步伐稳定,内心却已翻涌过无数预案。

威胁的目标明确,那么保护措施就必须升级,超越常规。

卫烬正在批阅奏章,脸色比前几日好些,但眉宇间依旧积郁着化不开的阴沉,那是一种因困于孤绝之位和情感荒漠后的倦怠。

见到她去而复返,他似乎有些意外!

抬了抬眼,目光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波动。

“有事?”他语气平淡,带着惯有的、用以自我保护的距离感。

凌战走到书案前,没有任何迂回,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一如她部署行动时那样:“今夜起,我搬回正殿住。”

卫烬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笔在奏章上落下一点刺目的红晕,如同他骤然失控的心跳。他几乎是愕然地抬起头,看向凌战,仿佛没听清她说什么。搬回正殿?同房?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他心中炸开。是那日的争吵让她妥协?是小石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终于…终于肯向这现实低头,愿意用这种方式来缓和关系,甚至…考虑子嗣?

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苦涩的窃喜和复杂的期待,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几乎要冲破他冰封的外壳。他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软化的痕迹,一丝属于“妻子”的情绪。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

用一种刻意掩饰了情绪的、甚至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和尖刻的语气问道:“怎么?终于想通了?愿意给朕…生个孩子了?”他提到“孩子”两个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干涩的渴望和深深的刺痛,那是他身为帝王最深的无奈与期盼。

凌战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语气依旧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战术报告:“不是。我不想生育。”她的答案清晰明确,没有丝毫动摇,也瞬间击碎了卫烬刚刚筑起的幻想高塔。

卫烬眼中那刚刚亮起的一点微光,瞬间熄灭,被更深的阴郁和怒意取代。

果然…还是这样。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那股莫名的邪火再次窜起,既烧向她,也灼伤自己:“不想生育?那你回来做什么?重温旧梦?凌战,朕还没那么闲!如果你只是可怜朕,或者用什么千年万年之后的事,或狗屁理由来敷衍,那就给朕滚出去!”

他的话说得极重,像刀子一样甩出来,既是伤她,更是护住自己那点可悲的、再次被轻易戳破的期待。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耻,为自己方才那一刻的妄想。

然而,凌战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清醒与严寒,将他所有的怒火和臆想瞬间浇灭。

“你需要保护。”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或妥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警觉和决断,“京城混进了不该出现的人,是临州那边的江湖帮派残余,我担心是冲着你来的。在你彻底清除他们之前,我必须在你身边。”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部署一场战斗,精准而无情:“正殿的布局我更熟悉,有任何异动,我能第一时间反应。”

卫烬彻底愣住了。

所有关于情爱、子嗣、妥协的思绪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原来…不是妥协,不是回心转意。是护卫。是因为有危险,所以她这个曾经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战友”,要来履行保护他的职责。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巨大的失望,是尖锐的自嘲,是命运的荒谬感,却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暖意?至少,她还在意他的生死。

至少,在这种时刻,她会选择站在他身边,以她独有的、不留余地的方式。

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心里知道。只是奢求了更多而已!

他张了张嘴,想嘲讽几句,想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极其疲惫地、近乎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随便。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放弃挣扎的接纳,也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凌战得到默许,不再多言,转身便吩咐宫人开始搬运她的必需品,冷静得像是在指挥一场军事调动,高效而有序,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是夜,皇帝寝宫正殿。

龙床宽大奢华,可容纳世间至高的权力与亲密,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界河分割。

两人各据一边,中间隔着的,是比宫墙更厚、比岁月更沉的屏障与心事。

卫烬背对着她,身体僵硬,听着身后那人平稳得几乎没有变化的呼吸声,心中冰炭交织。那呼吸声提醒着他她的存在,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他以为的破冰,哪怕只是裂开一丝缝隙,原来只是更深的寒渊。

温暖未曾降临。

唯有守护者的冰冷铠甲与帝王的孤寂在这深宫中无声碰撞,回荡着无尽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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