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修罗卫现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带着深秋的凉意。

凌战推开小院的门,一个身影就堵在了门口。

沈厌倚着门框,头发睡得有些蓬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没睡好。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清晨的寒气让他微微缩着肩膀,睡眼惺忪,却强撑着精神。

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凌战。

门扉开启的动静,也惊动了院里榆树枝头几只早起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绕着屋檐盘旋了两圈,发出细碎的啾鸣。一个穿着整洁青布小袄的身影从凌战身后探出小脑袋——正是小石头。

他手里还捏着一卷翻开的书页,显然刚才正在门内晨读,被凌战带了出来。

八岁的男孩眼神清澈明亮,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

只是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丝刚被扰了思绪的懵懂。

他抬头看了看盘旋的麻雀,又看了看堵门的爹爹,眉头微蹙,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疑惑:“爹,您大清早堵在门口作甚?可是有急事寻阿娘?”

他的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带着读书人的文气,已经全无幼儿的奶音。

沈厌没立刻回答儿子,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凌战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未散的忧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坚决:“娘子,这么早,带着小石头要去哪儿?”

他特意强调了“带着小石头”,仿佛这样更能证明凌战此行“目的不纯”。

凌战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草木皆兵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去厂里。小石头想看新装的纺机,正好今日得空。”

她语气平淡,仿佛昨晚在羊汤馆听到的那些事都是别人的事。

小石头安静地站在凌战身侧,小手自然地抓住了她青布衣袍的一角,目光则好奇地在父亲紧张的脸和远处枝头重新落下的麻雀之间流转。

“去厂里?”

沈厌狐疑地重复了一遍,身体非但没让开,反而往前凑了半步,试图从凌战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准备去断魂崖”的迹象。

“就……就去厂里?没别的打算?”

他的目光扫过儿子,似乎想从孩子脸上也找出点蛛丝马迹。

“不然呢?”凌战挑眉,反问。

小石头这时轻轻扯了下凌战的衣角,仰头道:“阿娘,那几只雀儿说,西边林子今早露水重得很,湿气寒凉。”

他像是在分享一个寻常的观察,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掠过父亲焦急的脸庞。

沈厌此刻哪有心思听鸟语,只当是孩子闲话。

他赶紧抓住凌战话头:“没……没别的就好!娘子,昨晚……昨晚齐镖头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不能当真!更不能……更不能动什么心思!那三百两是阎王爷的买命钱!咱家现在作坊、铺子都红火,银子够花,犯不着去拼命!小蛮牛和小石头,还有很多孩子,都还这么小,他们不能没有娘啊!”

他一口气说完,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腔调。

他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是“读书人”的体面。

也忘了儿子小石头,正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

满心满眼都是要打消凌战任何可能的冒险念头。

凌战看着沈厌因为紧张和没睡好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真切的恐惧和恳求。她沉默了几秒,就在沈厌以为她要反驳时,她忽然开口。

“沈厌。”

“啊?”沈厌下意识地应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挡着门了。”凌战说。

“啊?哦哦哦!”沈厌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侧身让开门口,动作有些狼狈。

凌战牵起小石头的手,从容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清晨的冷空气袭来,小石头下意识地往凌战身边靠了靠,却并未像幼童般喊冷。

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握得更紧了些。

“爹,我们去看新纺机了。”

小石头回头,暖心而清晰地知会了一声,语气平静。

仿佛刚才父亲那番激烈的劝阻,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大波澜。

凌战脚步未停,声音顺着晨风飘回来,清晰地落入沈厌耳中:“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没有回头,牵着儿子径直朝着棉织厂的方向走去。

沈厌僵在原地,看着娘子的背影和小石头挺直的小小身影消失在薄雾笼罩的小巷尽头。

那句“我心里有数”像颗定心丸!

又像颗烟雾弹!

让他悬着的心稍微往下放了放。

却又没能完全落地。

“心里有数……有数是什么意思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对着空荡荡的巷口喃喃自语,“齐镖头说的那么邪乎,背后有人手眼通天……娘子啊娘子,你可千万别‘有数’到那断魂崖上去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股昨晚在酒楼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慌,再次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看来,今天这学堂,他是没心思好好读了。

得想个法子,看紧点自家这个主意比天还大的娘子才行!

薄雾笼罩的小巷尽头,凌战牵着小石头的手,步伐平稳地走向棉织厂的方向。

然而,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

凌战的身影并未转向工坊,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偏僻、通往城外的小径。

小石头仰头看了看阿娘沉静的侧脸。

又回头望了望早已看不见的自家院门,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安静地跟着,小手依旧稳稳地抓着凌战的衣角,另一只握着书卷的手却悄悄背到了身后,对着路旁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树冠,极轻地、无声地动了动手指。

片刻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身形略显单薄却步伐轻盈的少年,如同融入晨雾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从树后闪出,跟上了他们。

少年约莫十六岁,面容清俊,眼神沉静,正是有了自己小院。

跟随玄尘子修道的二儿子,沈泓,豆芽。

豆芽走到小石头身边,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小石头低声道:“泓哥,阿娘说,那边地势很怪。”

豆芽的目光早已投向远方若隐若现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山峦轮廓,眉头微蹙:“嗯,感觉到了。气息驳杂,地脉不畅,煞气暗藏。是断魂崖的方向。”

凌战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多出来的豆芽,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了小石头的话,也默认了豆芽的跟随。

她的目标明确——亲自勘察那片被齐镖头描述得如同龙潭虎穴的断魂崖。

山路崎岖,晨雾渐散。

越靠近断魂崖范围,地势越是险峻,怪石嶙峋,草木也显得格外阴郁。

豆芽的神情越发凝重,不时停下脚步,指尖掐算。

或是俯身触摸冰凉的岩石,感受着地脉的异常流动。

“阿娘,此地山脊如刀,谷底藏风聚煞,是天然的困杀之局,死气极重。”

豆芽的声音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肃,“若有人在此设伏,居高临下,纵有千军万马也难施展。”

凌战:“如此,县令出的那三百两镖银,怕真是催命符。”

她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山坡上。

远眺着断魂崖那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狰狞崖口,山风猎猎,吹动她的青布衣裙。

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手,对着空旷的山谷,打了一个极其古怪、迅捷的手势。

手势落下的瞬间,山坡两侧的阴影里、嶙峋的石堆后,无声无息地“长”出了数十道身影!

他们如同从山石草木中分离出来。

身着与山岩枯草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劲装,脸上覆着简易的、只露出冰冷双眼的面罩。

身形矫健,动作整齐划一,出现得毫无征兆,仿佛他们本就一直蛰伏在那里,与山崖融为一体。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冰冷煞气,瞬间弥漫开来,连山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小石头清澈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凌战的衣角,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孩童的震惊和一丝惧意。

豆芽更是浑身一僵,修道者敏锐的感知让他比小石头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些身影身上散发出的、绝非普通护院家丁所能拥有的凌厉杀气!

那是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诀已经下意识地掐起,周身气息瞬间紧绷。

“阿…阿娘?”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豆芽也紧张地看向凌战,手心微微出汗。

凌战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数十名如同鬼魅般的“修罗卫”,声音在山风中清晰而淡漠。

“慌什么。这些都是工坊新招的护卫,在野地里练练,筋骨活络得快些,比在工坊院子里打转强。以后也是看家护院,跟你们见过的那些一样。”

她的解释轻描淡写,仿佛这数十名散发着恐怖气息、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士,真的只是在“野地训练”的普通护院。

小石头和豆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工坊里那些巡逻的护卫是什么样子,他们清楚得很。

眼前这些……分明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但阿娘既然这么说,他们只能将巨大的惊疑压在心底。

豆芽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眼中的凝重丝毫未减。

小石头则抿紧了唇,目光再次投向那些迅速重新融入山岩阴影、消失无踪的身影,小小的眉头紧紧锁起。

凌战不再多言。

示意豆芽继续感知地脉煞气,并详细询问了他对地形陷阱可能性的判断。

小石头则竖起耳朵,捕捉着山林间飞鸟的鸣叫。

试图从中获取关于这片危险区域的额外信息。

与此同时,沈府大院。

沈厌正在空荡荡的巷口焦虑地踱了几个来回。

他越想越觉得凌战那句“心里有数”充满玄机。

他猛地一拍大腿:“不行!我得跟去看看!万一娘子她……她真去了呢?”

他转身就想往棉织厂方向跑。

“爹!”

一个响亮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只见小蛮牛围着一条明显大了几号的围裙,脸上沾着点面粉,手里还举着一把大菜刀,兴冲冲地跑出来,一把拽住了沈厌的袖子,“您可算有空了!说好的今天教我那道‘金玉满堂’的!食材我都准备好啦!您快来!”

沈厌被拽得一趔趄,看着儿子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再看看那把闪着寒光的菜刀——

他头皮一阵发麻:“小蛮牛,爹现在有急事!特别急!关乎你阿娘安危的大事!学做菜的事咱们改天,改天一定!”

“不行!”

小蛮牛力气不小,紧紧拽着不撒手,小嘴撅得老高,“您每次都这么说!上次说改天学‘八宝鸭’,上上次说改天学‘松鼠鱼’!今天您没去学堂,就是天赐良机!阿娘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可是读书人,不能骗小孩!我是阿娘任命给爹的书童。”

他一边说,一边把菜刀往沈厌手里塞。

“爹,快!鱼我都杀好了,就等您教我怎么片鱼片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

沈厌被迫跟着儿子到了厨房,看着那条在案板上还微微抽搐的鱼,再看看儿子执拗的眼神,只觉得眼前发黑。他试图讲道理:“小蛮牛,听话!你阿娘可能去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爹得去……”

“危险?”

小蛮牛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又笃定,“阿娘那么厉害,去厂里能有什么危险?爹您别想糊弄我!您就是不想教我!”说着,眼圈竟然开始泛红,“您是不是嫌我笨,学不会……”

沈厌最见不得儿子这副委屈模样,尤其小蛮牛还搬出了凌战的话和“读书人”的帽子。

他看看儿子,又想想不知去向的凌战,一颗心像被架在火上烤。

最终,对儿子承诺的愧疚和对凌战“心里有数”的一丝侥幸占了上风。

他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菜刀,被小蛮牛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厨房。

“好好好,教!爹教你!但咱们说好了,就学这一道!学完爹真有急事!”

“嗯嗯!爹最好了!”

小蛮牛立刻破涕为笑,殷勤地给沈厌系好围裙,搬来小板凳,一副准备认真学习的样子。

于是,沈家厨房成了沈厌的炼狱。

他心不在焉地讲解着刀工火候,手里的菜刀机械地片着鱼,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阴森恐怖的断魂崖。

每一次下刀,都仿佛切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小蛮牛兴致勃勃的提问和偶尔笨拙的操作失误,更是让他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得不强压着烦躁,挤出生硬的笑容应付儿子。

从片鱼、腌制、调汁、炸制到最后的勾芡淋汁……沈厌感觉自己不是在教做菜,而是在油锅里反复煎熬。期间他无数次想撂挑子走人,都被小蛮牛“爹,这一步对吗?”

“爹,火候是不是过了?”

“爹,您尝尝这个味道?”的连番追问和那双充满信任依赖的眼神牢牢钉在了灶台边。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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