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洞若观火

书房内,高长泽已换了一身墨色常服,斜倚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一手还撑着后腰,姿态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正经。见苏清如更衣入内,他眸光微漾,抬袖示意她坐于书案对侧的圈椅上。

苏清如方落坐,书房门便被推开。

入门的两位,已卸红妆换素袍。

左侧一人,年约四旬,身形微胖,穿着普通的儒生长衫,面容圆润,眼神却精明沉稳,正是郭敬元,他对着高长泽恭敬行礼:“殿下。”

右侧一人,身形颀长,面容清俊,虽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衣,却难掩眉宇间的灵动与锐气,正是江弈安,他也跟着行礼,

她眸光流转,先掠过郭敬元、江弈安二人,轻轻颔首致意。待看向郭元时,恰见他眉峰微蹙,似有郁结。

高长泽也瞧出郭元神色异样,却只作不知,并未说破,对郭敬元道:“可卿,将你规划的路线和布防图,以及沿途可能的风险,向王妃禀明。”

郭元按捺心中不畅,趋前一步,将一轴勾勒工细的舆图展于书案,缓声叙道 :“王妃容禀。属下规划避开官道,走隐秘商道。然鹰愁涧地势险要,易遭伏击,属下拟在此处增派暗哨,并……”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条理清晰,所定部署亦称得周密。

他话音刚落,苏清如翩然应和:“郭先生思虑周详,然此策有一致命疏漏。”

郭元一怔,看向苏清如,眼中稍许不悦:“请王妃明示。”

苏清如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驿站标记上:“此清风驿,看似寻常,却是连接三条隐秘商道的枢纽。郭先生欲避开官道,却忽略了此驿站的掌控者——驿丞赵全,此人看似忠厚,实则早已被人收买,专司监视过往可疑商旅。我们大队人马,纵使伪装再好,从此处过,必被其察觉,飞鸽传书,行踪立时暴露。”

苏清如不待他反驳,手指又移向另一处:“还有黑风峡。先生欲在此布下江弈安的机关陷阱,以逸待劳。想法虽好,却忽略了峡中气候多变。此时节,黑风峡午后必起大风沙,机关触发痕迹极易被风沙掩盖,甚至反噬己方。且风沙一起,人马视线受阻,极易混乱,反成敌方可乘之机。”

江弈安闻言,眼神也凝重起来。

苏清如目光扫过两人,最终停驻在高长泽面上:

“殿下欲取丹邾,此行绝非仅仅安全抵达即可。沿途州府官员,皆是耳目,亦是未来或可争取、或需提防之人。殿下若一味隐匿行踪,避而不见,反显得心虚鬼祟,予人口实,坐实了心怀叵测之猜疑。”

她稍顿,“故此,我以为,殿下不仅不该隐匿,反而要大张旗鼓!每过一州府,殿下当以藩王之尊,主动拜访当地主官,以体察民情、感念皇恩为由,留下秋毫无犯、礼贤下士之明证!席间言谈,可示弱,可诉苦,言明就藩之无奈与对父皇之忠孝,更要留下正式的拜帖文书,由当地官员签押作证!这些文书,便是殿下日后立足丹邾,应对京中猜忌的护身符!让那些想构陷殿下沿途滋扰、结交外臣图谋不轨的人,无从下手!”

书房之中寂然无声。郭敬元与江弈安皆愕然望着苏清如。

郭元心中那点因女子干政生起的懑意,在这鞭辟入里的剖析之下,顿显可笑与局促。他启唇欲问,却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然不等他开口,苏清如早将他心底所思尽窥分明,眸光微转,正落在他身上:

“郭先生是否担忧官员不配合?无妨。殿下主动拜访,姿态放低,以皇子之尊礼遇地方官,已是给足脸面。再以‘就藩辛苦,将士疲惫,恐惊扰地方,特此报备安抚’为由,对方若敢推诿,便是其心中有鬼,殿下反可借题发挥。至于签押文书,格式臣妾可当场拟就,只需对方落印即可,并非复杂公文。”

“江公子担忧路线暴露护卫压力?”苏清如又看向江弈安,“明路有明路的走法。殿下仪仗在前,堂堂正正。郭先生规划的隐秘路线,则作为后手备用,运送关键辎重或应急转移之用。明暗结合,互为犄角。江公子的机关,重点布在明路队伍休整时的营地外围,以及几条隐秘路线的关键隘口,专防暗处宵小。明路之上,有殿下仪仗和云戟统领的明卫,反是最安全的。”

书房之中,唯余她声绕梁,清响不绝。

高长泽自始至终斜倚椅背,目注苏清如侃侃而言。其间未置一辞,未发一诘,唯静听而已,任她尽展锋芒。

待苏清如言罢最后一字,郭元面上倨傲尽褪,唯余恭肃凝重之色,朝着她长揖及地:“王妃高见!属下……受教!此策周全稳妥,属下无异议。” 江弈安亦抱拳还礼:“王妃思虑周全,属下佩服!”

高长泽遂正身危坐,面上笑意自心而生,漾作朗朗春风。他抚掌赞道:“好!王妃此策,深谋远虑,正合本王心意!就依王妃所言行事!”

“是!属下遵命!” 郭敬元、江弈安齐声应道。

“有王妃在侧,本王这丹邾之路……看来会顺遂许多。夜深了,王妃也早些安歇。”

郭敬元并江弈安躬身告退,那扇楠木门随之缓缓合上。

苏清如未即起身离座。她端然坐于圈椅里,指尖在光润的扶手上轻点。

高长泽也未催促,他依旧斜倚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致睃着她。

“殿下,”苏清如启唇轻语,抬眼间,眸光落于高长泽身上,“可否再留步片刻?”

高长泽微挑眉梢,“嗯。”

“世人皆道,殿下此次就藩丹邾,是触怒天颜,被陛下流放至苦寒之地。然,我观陛下此举,实则是……委以重任,深意暗藏。”

她的指尖沿着图上丹邾的边界划过:“西北境地,名义上归属大启,实则长久以来,皆由薛太后母族——北安薛氏暗中掌控。薛氏在此经营数代,根深蒂固,宛如国中之国。陛下命殿下带兵就藩,殿下您……无母族可倚仗,无外戚可攀附,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您唯一的依仗,只能是远在京城的父皇,您只能效忠于他一人。”

高长泽身体也坐直了些,眼眸变得幽深。

“此其一,”苏清如续言之际,纤指轻叩丹邾境内,“陛下借殿下之手,将一支忠于皇权、由云戟统领的精锐力量楔入薛氏腹地,打破其垄断,逐步收回对西北的绝对掌控权。此为陛下深意之一。”

她的指尖旋即滑向丹邾西北的莽苍之境,彼处错落地标记着几处五色杂陈的小部族名号:“此其二,亦是更凶险、蕴含更大机遇之处。”

“殿下,这些依附于大启的西北部族——羌戎、猃狁、铜鞮……他们表面臣服,岁贡不绝,所求不过是边市互通的微利。实则,首鼠两端,阳奉阴违。暗地里,他们不断向西北更深处名为乌桓的部落联盟输送马匹、铁器,甚至提供向导。乌桓近年吞并周边小国,势力急剧膨胀,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对大启西北边境构成严重威胁!”

“更可恨者,我大启边陲某些官员,为蝇头小利,竟不顾国本,与这些部族乃至西戎暗通款曲,走私禁物,中饱私囊!长此以往,西北门户洞开,危如累卵!”

“陛下命殿下就藩丹邾,绝非仅仅守土安民。其深意之三,便是要殿下,以丹邾为据点,整饬边务,剪除奸佞,震慑宵小,必要时……向西用兵,拓我大启疆土,永绝西北之患!此为开疆拓土之大业!”

“而殿下,”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可知为何陛下偏偏选中了你,而非其他皇子?为何将你置于这看似最凶险贫瘠之地?”

“因为太子之位未定。”高长泽接过了苏清如的话,

“我那几位兄弟,就藩之地看似富庶安逸,江南鱼米之乡,中原繁华之地。他们想在那等地方做出点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的功绩来博取父皇欢心,易如反掌。然他们功绩的上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挺身离座,移至苏清如身畔,与她一同凝眸那幅铺展的山河图,万里疆土尽在眼底:

“而本王在丹邾,功绩的下限是稳固边防,剪除内患。功绩的上限……则是开疆拓土,为我大启打下一个新的西北!此等功业,岂是他们在温柔乡里绣几朵花、修几座桥所能比拟?”

他看向苏清如:

“父皇此举,看似将本王置于险地,实则是将本王置于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让那些盯着太子之位的兄弟们,只道本王是被放逐的弃子,是去吃苦受罪的,从而放松了对本王的戒备和打压。这……是父皇在变相地保护本王的安危,为本王争取时间积蓄力量。”

末了,他说出了那个两人心知肚明却未曾点破的结局:

“若本王死在丹邾,马革裹尸还,回京之日,是已故翰王。但若本王活着从丹邾回来——”

他凝眸直视苏清如双目,千钧意绪尽在瞳中流转:

“——那届时,本王踏入京城之日,便是……大启太子册立之时。”

她颔首默许高长泽所言,这确实是启仁帝最核心的一步。

“殿下……对此局,洞若观火。殿下是……何时知晓的?” 直觉告诉她,高长泽绝非今日才想通此节。他之前的纨绔隐忍,是否都建立在对这盘棋局的清晰认知之上?

高长泽迎着她的视线,面上复又漾开那抹带几分懵懂的笑意。他眨了眨眼,手掌一摊,漫着几分泼皮的无赖:

“王妃此言差矣!本王也是方才听了王妃这番话,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啊!原来父皇他老人家……竟是如此苦心孤诣,对本王寄予厚望!真是……感动得本王都要落泪了!”

他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让苏清如心头那点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深重。他越是掩饰,越证明他早已看透!

高长泽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又扶了扶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腰,龇牙咧嘴地道:“嘶……这腰伤可真要命。王妃,你看本王为了听你教诲,忍着腰疼站了这么久……是不是该……”

他言犹未尽,苏清如已是冷声截断:“殿下既已恍然大悟,想必更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这父皇的厚爱。臣妾告退,不打扰殿下感动落泪了。”

言罢,她懒得再瞅高长泽那副招打的嘴脸,转身便往书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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