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到你了

说来倒是庆幸的,可能是上天怜惜吧,让我不用亲自面对这一切。一连几日,冯怜幽均是告假,说是染了风寒,我去看望他,冯府管家赵明拦着我,说是怕把病过给我。不想四天后,当我再见他的时候,冯府已挂上了白幡——冯将军死于前线了。总司令亲临吊唁,明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争相前往追悼,在人群中,冯怜幽似是与平常一样,他没有痛哭,只是茫然地看着冯将军的灵位,久病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他的表情中似是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好像还似乎有着几分茫然?

等人潮散去,我凑到他身边,此时,我红着眼圈。不论信仰,冯将军是一个的的确确的好人。冯怜幽看着我,不同于往日,他似乎想看穿我的灵魂。忽而他转身,朝着书房走去,我不解他为何意,但还是跟了进去。他没有开口,只是打开了保险箱,从中拿出一份电报,递给我。

“我局于昨日审讯落网赤|匪,现明晰县教育司司长吴芷岗为赤|匪于我县之组织头目。现承将军明晰”

回复是“吴先生乃我县重要官员,深谙三|民主|义。与之共事多次,均无可疑之处,恐是赤|匪挑拨。吾做担保,日后不必再报。”

“父亲交于我看了”许久没听见冯怜幽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父亲说:‘吴先生……恐的确是赤|党,可赤|党……也是为了拯救同胞,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孰能救中国,恐也只有历史能说得清了’说罢,他还交给我看了很多东西,是关于他私下里救助赤|党人士的。他同我说,活在如今之中国,只求民族和平,国家稳定。父亲是反战的,此次蒋公亲赴明镇逼父亲开拨,然后呢?父亲原本想弃而不战,却被埋伏的赤|军杀害了。”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只有冷漠:“你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你父亲的情报的功劳?”泪水不由地从双颊流下,我想为父亲辩解,但我不能。冯怜幽深吸一口气:“从今以后,你我二人便可谓踏上不同之道路。我不会如何,父亲在临终之际交代我,莫要报复,要同他一样,善待爱国人士。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命还一命,这不是既定的道理吗?暂不论罢,那便只愿,永不再见。”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冯怜幽!”我强忍哭腔:“历史会证明的,你父亲所保护的,以及我今日所依循的,是正确的!”他顿了顿脚步,又疯得一半跑走了。我如同失了心,回家后便高烧不退,满脑子都是他那句“永不再见”。

**节节败退,丢了首都,这几日明镇分外动荡,码头人潮汹涌。船票,成为人们所争抢的。“我听说”在饭桌上,父亲开口:“冯将军的旧部要带着怜幽走了。”父亲的口吻像是无意之谈,我默不作声。

“不去看看吗?”父亲放下碗:“此别……”

“不了,我们说好了的,不再相见。”

饭桌上又恢复了沉默。

我还是来了码头,当时……我并没有同意与他不复相见,我在心中这般告诉自己。看着船离去,我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嘴里不自觉的说出了一声:“再见”

回到家中,父亲递给我一封信,他说是冯怜幽交代他等离别之后给我的。我拿起它,觉得薄薄的一封信有万斤沉。泪又不自觉的从眼角流下,我缓缓展开。

吴琦

这一别可能是永别了,你之前常念叨着:“不论君归何处,但愿与君同。”只愿真如此。那日我刻意把话说得重了些,那不但是对你说的,更是对我自己说的,我想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有转机的。你知道我初次得知你的父亲是赤|党|党|员时做何感想吗?是害怕,害怕这时局的动荡让我心中深藏的那份爱恋无疾而终。是的,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你,我本决定将这一切深藏在心底,没想到,昨日你父亲告知了我你的心意,我才决定将这些都告知给你。那日骗了你,父亲临终前私下对我说,他是被国|军杀害的,大抵是总统知道了他亲|赤的态度和不愿残害同胞的行为。因而设计暗杀并嫁祸于赤|党。我受够了此般的黑暗,你就站在那光明里,但那光明却是我无法企及的——我怕我身后的黑暗注意到你。在父亲去世后,身边的眼线愈发多了……我不愿你陷入危险之中,那时才会对你说那些话。我想,一个朋友的决裂与你的安全,孰轻孰重了然于心。想着我是免不了被裹挟去台I湾了,这样等到离别,你或许也没有那么难过。昨日你父亲来找我,告知我你的心意时,我先是惊喜,而后……便是无尽的茫然了。今后又该如何?我去父母灵前祭拜,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庇佑你平平安安,也保佑你我二人能够重逢,能够在光明之中国重逢,永不分离,了却余生,望你等我。

爱汝

原来……这一切是这样啊。我没有弄清真相的释然,心中所怀揣的,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等他回来。他还能够回来吗?无论如何,等下去便是,这大抵是我此生唯一的盼头了罢。

明镇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无数先烈前仆后继奋斗的事业,终于达成了!父亲放弃了晋升的机会,回到了我和冯怜幽念过的学校——已改名为光复中学任教。我与他一起,我们开始为新中国,为社|会|主义培育人才。这是无尽的荣光!日子一天天过着,一边教书育人,一边静静等候,岁月,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只是在午夜梦回,梦到他时,不免还是会沾湿枕巾。我也曾向福建的广播电台寄信,如若他在金|门,大抵可以听见吧。

回来啊,动乱开始了,父亲因任过国|党的官,被打为右|派,日日受他培育出来的那些“小将”的批斗。一辈子的文人风骨,此刻也荡然无存了,被抄家,被关牛棚,被公开批|斗。当小将们冲入那间屋子,将母亲的遗像打翻在地后,父亲终是受不住了:“我为革|命呕心沥血啊!”他高喊一身,吐出一口鲜血,便直挺挺倒了下去。小将们不让为父亲收尸,将父亲的尸首拖到大街上,淋上汽油焚烧,押我在一旁看着。

看着父亲化为屡屡青烟,我为他庆幸,庆幸他不用再遭受这无妄之灾,他终是可以与母亲团聚了。而我呢?我也有过寻死的念头,但万一冯怜幽日后回来了,怎么办呢?在海的那头,他也在思念我吧?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

接连的心理和生理层面的打击,几乎是灭顶的。我已不惑之年,那些小将似是也没有料到我能承受住,他们中终是有人念及到旧日师生情谊,于心不忍,不再变本加厉。自小到大,经历的动荡太多太多了。可这次,几乎是灭顶的,每当感觉扛不住的时候,眼前便会浮现出冯怜幽模糊的脸,我已快忘记他是什么样子了!我在等什么能,大抵是等心中的一份执念吧,有或许是一句誓言,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可悲又可幸的。找到了爱人,但代价是离别。

动荡逐渐平息,平反了,我住入县里的疗养院,两岸关系不似此前那般紧张了,后竟渐有人返乡。偶能看见昔日熟悉的面孔,四十年了,相谈便止不住泪。我也曾问过他们有没有见到过吗怜幽,他们说上岛后便从未见过。

于是我又在等了,等冯怜幽返乡,我不只一次地想:会不会他已忘了我?在海的那边子孙满堂?我一边插头,一边告诉自己那也好,只要他能够幸福便好。

这天走在街上,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见我,立刻走来:“吴少爷!“我仔细端祥片刻,认出了这人,这竟是赵明,当年他同冯怜幽一道坐船离开。从他口中,我得知了当年冯怜幽在开船后不久,便挣脱眼线阻拦,跳入海中,拼命向着大|陆方向游去,他乞求下去救人,却有人下令向水中开枪……据后撤离的人说,有人在普陀发现了他的尸体。说到这儿,他已是涕泪俱下了。

在这样一个人,怎会让我没头地苦等他?原来……是心中有了打算……

赵管家似是想到些什么,从包裹里拿出用绸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张裱着的相片,那是摄影师去冯府为冯大帅摄影时,冯怜幽拉着我去拍的。相片中,两个少年俱带着笑,一个是冯怜幽,另一个是谁呢?那不会是我啊,那美好的一个少年,怎会是如此沧桑的我呢?那个是真正的吴琦,而今的……恐怕有一具躯壳罢了。

“少爷跳海前特意把外衣递给我,靠着心的内兜中,放着这张相片,我裱了起来,想着有一天一定要把它给您,如今终于如愿了!”

送别过后,我带着那张照片,是时候去兑现我的承诺了。我来到送别冯怜幽的码头,码头自是不复存在了,远处,冯怜幽在那里,看着我,带着他温柔的笑。我缓步走入水中,海水重刷着,带走了我的污秽,我又成了那16岁的少年,让我干干净净地与冯怜幽相会。海水逐渐吞没我,冯怜幽也到了我的面前。

“冯怜幽”

“等到你了。”

正文完

“据报道,今晨在普陀沿岸发现一具尸首,经查,系明镇独居老人吴琦,经法医鉴定,死者或为自溺身亡,至于尸首为何会逆流漂到普陀沿岸,尚在调查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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