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斜斜泼进六出酒肆,将浮尘照成金粉。堂内人声鼎沸,酒气并着汗酸蹿腾,恰是一天中最热闹的光景。
岑立雪忙着理账目,算盘珠拨得飞快。她一身半旧青布裙,发髻松松挽就,只插一根寻常木簪。任谁看,都是个爽利的酒肆掌柜。
变故生于瞬息。
临窗,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猛地扬手掀桌。杯盘碗盏哐当碎裂,酒水四溅。
“我呸,敢往老子酒里掺水?”
邻座几个地痞轰然起身,抽凳的抽凳,撸袖的撸袖。熟客们纷纷端碗后撤,却并不如何惊惧,腾出场地之余,眼底还窝着看热闹的兴味。
岑立雪不急于抬眼,指尖算珠归位,清脆一响。她顺手抄起桌上抹布,提了步子扬声道:“这位客官,火气别这么大啊。”
“街坊四邻都清楚,我六出向来童叟无欺。许是客官方才喝得急,没咂摸出后味?”
岑立雪声音清亮,带着市井特有的圆滑,如同滚油里潲进一滴水,霎时燎怒了汉子的疤脸。
他见岑立雪是个女人,尽显嚣张。蒲扇大手扬起来,恶狠狠抓向岑立雪肩头:“今儿个不赔个十两八两,老子非砸了你这破店不可!”
岑立雪脚下趔趄,像是被眼下境况骇得身子不稳,朝前一栽。手中油腻抹布跟着她一甩,正搭进汉子臂弯。
看似轻飘飘的布料就此停了,转眼间,汉子整条胳膊蓦地一沉,如遭铁锤砸中,酸麻立时窜上肩颈。他“嗷”一嗓子,逃也似的撤回步子,惊疑不定地瞪着岑立雪。
岑立雪站稳身子,面上后怕不似作伪:“哎呦,可是吓坏我了!”
“都怨伙计不得力,这地滑得很。客官,您可得小心着点。”她说着就弯下腰,顺着歉疚态势拾起几块碎瓷,背过手,指尖轻轻一弹。
瓷屑骤然飞出,打在另个地痞的膝弯穴道上。他正欲掀翻邻桌,而今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引来一阵哄笑。
“吵什么吵!谁在这儿闹事?”门口暗了暗,看客们让出过道,几个佩刀官差走了进来。为首的王捕头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疤脸汉子身上,眉头皱起:“张老疤,又是你?”
岑立雪迎上去,脸上堆起无可奈何的笑:“王捕头,您可来了!”
“几位客官喝多了,起了点小冲突,”她应答间,一小坛未开封的玉冰烧已塞进王捕头手里,“天热,兄弟们辛苦,解解渴。”
王捕头掂了掂酒坛,面色稍霁,瞪向张老疤:“还不快滚,等着老子请你回衙门喝茶?”
张老疤揉着酸麻手臂,狠狠剜了岑立雪一眼,终究不敢跟官差硬顶,悻悻带着人走了。
风波就此止歇。
岑立雪指挥着店里伙计收拾残局,又朝店里众位抱拳道:“诸位受惊了!今儿个每桌都送一碟酱牛肉,算我岑立雪给大家赔罪!”
堂内叫好声连成片,顺着房檐冲上天去。
*
忙过这一遭,日头已西斜。酒客渐稀,岑立雪得空倚在柜边,慢悠悠数着路过酒肆的鸟雀。
货郎陈义挑着担子晃悠进来,寻了个角落坐下,照例喊来店里最深的碗。他是泮安城的包打听,自岑立雪放出趣闻换酒的消息,就成了六出酒肆的无钱主顾。
岑立雪拎了坛温好的雪涧香过去,亲自给他满上:“陈叔,今儿个怎来得这样晚。”
陈义咧嘴一乐,双手捧碗:“哎,谢谢岑掌柜!我是被一桩奇事绊了脚步。”
“哦?”岑立雪续了酒便坐在他身旁。
“您可还记得快刀刘?他在城外栽了,胸口叫人使刀捅了个对穿。今儿个仵作验尸,他那伤啊,着实奇异。”
“刀伤不都一副样子,何来奇异之说?”
“寻常刀剑所致伤口,要么齐整,要么无状豁开,”老陈来了谈兴,比划着,“快刀刘身上那豁口,形如鱼尾,断不是常人所为!”
坛身映出岑立雪平和神色,她轻咳一声,语调里捎上畏惧:“好古怪的伤,听着就骇人。刘掌柜为人还算本分,不知是得罪了哪路豪杰。”
“谁又晓得呢,”陈义摇摇头,忽又一顿,“掌柜且慢,若是谈怪伤,我倒又想起一桩旧闻。”
“可有些年头了,那时候,您这六出还没开张。”
“出事的是岐黄世家,南氏。从前南氏时常沿街行医,仲秋却忽地没了声息。起初大伙猜他们去往边地义诊,谁料年根还不曾回来。”
岑立雪应声:“陈年旧事,我倒从未听闻。陈叔,后来,这南氏如何了?”
“有好事的往南府门前凑,嚯,馊臭气冲得人能栽一跟头。南家老爷的尸首独个陈在院里,其余人皆被砍得稀碎,连模样都认不得了。”
“那时,我有表亲在义庄帮忙,私下同我说过,南家老爷心口的伤,如螺翻卷,深可见骨。”
衣摆被攥进掌心,岑立雪指节泛出青白。她肩头一颤,垂了眼,借着擦拭桌案掩去眼底翻涌:“螺……天大的案子,不知是何时告破的?”
“尚未!”陈义叹口气,“南氏一脉牵扯众多,上头早放了风不可妄议,是以不曾同您谈起。今儿个我也是喝得发昏,岑掌柜听过一耳朵也就算了,莫要同旁人议论。”
雪涧香见了底,岑立雪起身为陈义满上。他虽口气担忧,但还是借着酒劲儿多嘴道:“您莫要惊慌,凶手既未归案,想来上头也不曾搁下。”
“薛知府常以重金求南氏旧物,药渣印信来者不拒,出的价钱,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岑立雪挑眉,适时惊而羡之:“不知是谁有缘交得好运。薛知府既出此举,许是仍在追查南氏一案。不知,可有眉目?”
“这就不是我货郎陈晓得的了,”陈义嘿嘿一笑,将碗中雪涧香一饮而尽,“六出酒肆迎来送往,又有几个能见着薛知府的。罢了,岑掌柜,我得往回赶喽!”
送走陈义,岑立雪坐在原处,半晌未动。
血肉翻卷如螺么?岑立雪轻轻阖上眼睛,若干张了无生气的肿胀面目浮起来,令她喉头发苦。
是了,岑立雪的一众师长同门,尸首便是遍布螺状伤痕。凶手极其狠厉,无锋门上下,除却她因故外出,无一生还。
在这泮安城待了这样久,为寻真凶,岑立雪听过太多是非。她从来只顾着盯准当下,怎么就忘了探知往事呢?
清泪蓄在眼眶,不等沿颊滚落,就被岑立雪抹了干净。
踏破铁鞋无觅处,她该为横死的快刀刘斟一碗酒。老街坊去得惨烈,也算帮她引了门径,找见歹人的行迹。
机不可失。
堂外灯火初上,映得岑立雪面容明明暗暗。她缓慢起身,往后厨去包了几斤酱牛肉,不理睬伙计的招呼,径自朝对街当铺走去。
*
四海当铺门脸不大,夜幕初垂,当铺里只点一盏昏黄油灯。赵掌柜脸颊枯瘦,大半都浸在晦暗里。
岑立雪提着油纸包,熟门熟路地绕过当柜,将红肉放在里间的小几上。
“赵掌柜,没打烊罢。立雪给您带了些下酒物什。”她爽朗一笑。
赵青卿掀了掀眼皮,鼻翼微动:“六出酱牛肉,卤汁里添了丁香肉桂,火候足。你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
话虽如此,赵青卿还是起身取了壶酒,并两个杯子:“比不上岑掌柜窖藏,喝个热闹。”
说也奇怪,二人熟识已久,赵青卿却不沾六出半滴酒,只酱牛肉能讨她欢心。岑立雪不多客气,在她一旁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
酒是寻常的烧刀子,烈得呛喉,直直灼进肺腑。
“赵掌柜慧心,”岑立雪轻呷一口,“的确有事想要请教。您见多识广,可晓得咱们那位薛知府,平日有何喜好?”
“立雪也不绕弯子了。寻常百姓若想见他一面,该走哪条门路?”
细细咀嚼过牛肉,赵青卿浑浊老眼瞥向岑立雪:“薛启岩?哼,你这丫头,打听他做什么?”
烛火噼啪一响。
岑立雪垂下眼帘,盯着杯中酒水晃荡,噙了笑搭腔:“您也知道,我那六出酒肆,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若能得薛大人青眼,哪怕只他府上采办随手一指,也够我吃用不尽了。”
“这可是尊大佛。我等升斗小民,连庙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
“薛启岩此人,不贪财,不好色,”赵掌柜饮尽一杯烧刀子,方才慢条斯理道,“唯二的嗜好,便是品茗与听曲。尤其痴迷古琴,视若性命。”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他每月休沐,都要去往云韶府,且只听里头清倌易枝春的曲子。据说,只有易大家的琴音,能入他耳,能解他忧。”
易枝春。
这个名号,岑立雪并非头回听闻。云韶府头牌,一曲千金,风流名动泮安城。只是她自师门被灭,便终日睡在血海深仇里,从不曾向花前月下投去一眼,也就无缘得见易大家。
“清倌……”岑立雪眸中闪过犹疑。风月场中,真假难辨,如何能倚为桥梁?
“莫要小看了这易枝春,”赵掌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悠悠道,“他并非寻常伶人。琴棋书画俱佳不说,更难得的是心思玲珑。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却能片叶不沾身。”
“薛启岩对他颇为赏识,常召入雅间,单独论琴,一谈便是数个时辰。可以说,若想接近薛启岩,易枝春是最好攀扶的梯子。”
那便非攀不可了。
岑立雪握紧酒杯。师门惨状犹在眼前,仇恨远远烈过烧刀子,无时无刻不燎烧着她的脏腑。
她仰起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搁下杯盏,岑立雪神色已平静如常:“多谢赵掌柜指点。肉您慢用,酒肆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跨过当铺门槛,夜风扑面,裹着泮安城夜晚的喧嚣。
岑立雪站在街心,抬眼望向城西。那便是云韶府了,灯火璀璨,笙歌隐隐,是与六出酒肆或四海当铺截然不同的浮华地界。
岑立雪微微眯起眼,迎着光火吐出一口浊气,唇边笑意浅淡。
“易大家,且让我会一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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