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高原,穿越艰难险阻的大峡谷,拉雅浑身不适应。途中经过弯曲狭窄的山路,马车走着走着,一个轮子突然飞滚到悬崖下。
两人只好步行。
格阮嫲的毛驴就像她干巴巴的身躯一样,又瘦又瘪。虽然可以骑,但长途跋涉,还要驮行李,毛驴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她们走累了,便轮流来骑。
拉雅咿咿呀呀嚎叫不断,临行前,阿婶给她准备的四双黑皮靴,全走破了。
倒霉的时候,她们遇不到沿途借宿的人家,饿了就吃路边的野果,渴了就喝山上的溪水,晚上不在窑洞里睡觉,就是在树干上睡觉。
总之,累了困了就睡,睡醒接着走。拉雅不知道还有多久到西金,还有多久能见到师妇郑思君,冬去春来,她们一直在路上。
半夜,天上挂起一轮圆月,格阮嫲的权杖发起了光,照亮她们前行的路。
拉雅披上衣服,又脱下,又穿上,脱下后再不穿了,双手环抱着自己。
“好冷呀。”她颤声对格阮嫲道。
“冷你就好好穿衣服。”
“穿不穿都冷,干嘛要穿?”拉雅裹上羊毛藏袍,还是冷。
“平白无故的冷,其中必有蹊跷。”
见格阮嫲警惕地四处观望,拉雅不由屏住呼吸。
四周乱石成堆,半圆的月亮挂在夜空,大地乌漆麻黑,她依稀能看到远处山脉的轮廓,四周静得不像话,隐隐透出危险的气息。
一阵微风吹来,冷得彻骨。
格阮嫲熄灭拐杖上的光,低声喊:“拉雅,下来,快!”
拉雅由于紧张,不小心从驴背上滚下来。“啊呀!”她叫了一声。
“不要喘气!”格阮嫲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往阴暗的大石块下面躲。
离两人几尺远的大石板上,显出一大片黑影,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伴随着刺耳的低语,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黑影越拉越长,分裂出几只小黑影。
拉雅说不出那是什么形状,是人非人,它们骑着马,在地上移动。
这时,一个黑影察觉到了什么,它脱离队伍,朝她“流淌”过来。
拉雅把自己当成石头一动不动,憋了好久的气,忍得脸颊发烫,然而黑影一直在她身边试探,拉雅腿麻了想把脚收回来,格阮嫲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动。
“啊!”拉雅忍到了极限,跳上大石板,管它是什么,先狂踩一顿。
黑影嘶鸣一声,欲破土而出。
突然,一束巨光划破长空,逼退黑影,那是格阮嫲权杖发出的光。
“丹穹拉雅,以后再这样莽撞,你自己看着办!”格阮嫲气呼呼地说。
拉雅小嘴一撅,“格软嫲那些是什么东西?我在草原从来没见过!”
“影刹。”格阮嫲神色严肃,“魔的爪牙,它们有狼一样敏锐的鼻子,能追踪人的影子。活人想不被抓到,先憋气,再把你的影子藏起来。”
“藏不住咋办?”
人可以藏,这影子可怎么藏?
“藏不住,死命一条喽。”
“啊?“拉雅愣住。
格阮嫲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用害怕,它们没有眼睛,怕光,心怀光明的人不易被杀死。”
“那我惨了,他们说我满肚子黑暗。”拉雅绝望地说。
“那是他们在放屁。”
老太婆这话说的在理。
拉雅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格阮嫲,外面的世界有血吗?”
“血?什么血?”
“就是就是,”拉雅伸出手腕,做了个割手的动作,“人血。”
“哦。那多得是。”
拉雅撅起小嘴,“我讨厌血。”
她曾试着阻止阿爸斩杀牛羊,但阿爸哪里肯听她的呢,他下刀的时候,她都躲得远远的。等一头鲜活嘶叫的羊,变成碗中热气腾腾的熟食,她才肯回家。
啊,如果回家,看到一地的血,肮脏的残肢横七竖八散在地上,她宁愿去啃草,也不要吃那顿饭。
这世间本可以没有血和残肢的。
“总觉得阿爸送我出来没安什么好心。”拉雅嘟哝道。
“谁知道呢?不过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格阮嫲揽着她的肩膀,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道,“年轻人,不要眨眼,下了这座山,你会看到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
……
两人又走了两个月的路程,她们穿过一条有金子的河流,格阮嫲指着西方说,那里就是西金。历经一年零八个月,拉雅终于走到西金了。
西金国,用外地人的话来概括,便是“富裕辽阔”四个字,那里没有饿死鬼,没有穿不起衣服的穷人。
据说,紫阴大帝的金宫由黄金白银打造而成,有一条远古巨龙盘旋而上,站在巨龙头上,能看到大海。
拉雅急不可耐找一处高地,爬上去,她想好好遥望这个富饶之国的主城——西金,站在石山最高处,映入眼帘的,是金色的城之海。
这个西方最富饶国度,看不见边际的中心城,名字和国家一样,也叫西金。
外围高高筑起的万里长城,让这座繁荣的古城屹立于一个巨大的“浅坑”。“坑底”的地势十分平缓,密密麻麻的房屋,像大海一样,不过是金色的海,远远望去,整座西金城就像一碗亮闪闪的金子,叫人看着心生震撼。
“一、二、三、四、五……”拉雅嘴里数着。
一堵堵高墙有千年历史,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固,将整个中心城围住。
每往里一层,又另外筑起新的石墙,里里外外数了共有十一层。
视野所能触及的地平线上,五座高大城堡鹤立鸡群,直入云霄。不用问格阮嫲,拉雅也知道,那是紫阴大帝的宫殿。
紫阴大帝的宫殿名叫西宫,西宫是整个西金城,乃至整个国家的枢纽,听说她还分别为智者和石精怪打造了百米高的雕像,只是隔得遥远,拉雅在这山上看不到。
两人走了一天才接近城门。
南面的城门下,长长的队伍,六七排,约几百上千人,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穿金戴银的,衣衫褴褛的,拖家带口的,孑然一身的,都在排队等待着进城,然而进的人少,被赶出的人多。
拉雅仰头望去,高大的城门遮住洒落下来的阳光,城门两面连着坚固结实的石墙,左右看去,绵绵不绝,看不见尽头的城墙像一条巨蟒。
墙足足十仗高,墙根微微往外倾斜,有个坡度,任它什么庞然大物来撞,也撞不穿的。城门上方站着渺小的十几个人,背着光,拉雅看不清她们长什么样。
城门下方的大道上,三五个人成对,大约有十几对,她们穿着盔甲,拿着长矛跑来跑去,格阮嫲说这些人是西金的巡逻兵。
“待会儿会有人搜你的身。”格阮嫲眯眼笑着,“这是进城门的流程,你老老实实让她们搜。”
“哦。”
前方,一个人挣脱检查的官兵,发疯般往城里冲,还没跑进去,就被射死在大道上。
格阮嫲跑到尸体面前,对天哭了几声,又将尸体拖到别地处埋了,拉雅一问才知道,这是她接生过的人。
折腾了好一大会儿,两人才来重新排队。
“我虽惜众生性命,但也破不了这世间的规则。”格阮嫲不断叹气,她告诉拉雅,大郑王朝覆灭,逃出生天的百姓争着入户西金城。但大帝的要求极高,如果不是本地人的家属,那必有三项出奇的技艺,才可在西金城谋生。
拉雅歪头看去,果然有人在检查官面前演示自己的技能。
排队大半时辰,终于轮到她们两个了。
格阮嫲是接生婆,她们的怪异穿着,和那双筋脉凸兀的,食指奇长的手,是凡人伪装不来的,她不用接受检查,可直接进城。
搜拉雅身的是名凶巴巴的女官,她板着脸,嘴里机械地重复,“脱下来,抬手,转过去。”
拉雅撅着嘴,一一照做。
两人进入城门,再走几百米,便到了闹市。
街道干净整洁,地面由平坦的大石块拼接而成,几乎看不到拼接的缝隙,有些扬起的沙尘,但因为地面太平太阔,人眼几乎注意不到。
西金最不缺各种各样的石头,城内的房子均用石头砌成,屋顶有坡的,还圆的,还有平的。每家每户院外都筑了石墙围住,房子和外墙呈棕褐色,砌得很平,摸着有粗粒感。
街上来往的,居民穿的衣服,大多为金黄色或青绿色的丝绸,看着都十分合身,女人们穿裤系腰,均踩着皮靴,身上穿戴厚重的首饰。
格阮嫲背着手,颤巍巍走在前面,拉雅走几步,停下看看新鲜玩意,然后跑上去跟她。
路边站成团的小孩,指着她只穿一只袖子的羊皮藏袍大笑,拉雅一边跟着格阮嫲,一边朝她们做鬼脸。
她呲牙咧嘴,突然发疯似的,扑过去抱她们,孩子们哭着四处逃窜。
“给我老实点,丹穹拉雅!”格阮嫲厉声叫着。
两人穿越又长又绕的闹市,终于到达目的地。这户人家,背靠一座小山包,大门前爬俩威武的石狮,这里在西金城最外层,算最偏僻的了。
如果要去最中心的大帝宫殿,得再穿十座大城门呢。
她们在门前站定,格阮嫲摇动门上的铁圈,发出沉闷的咯咯响,
“你终于来了。”开门的女人红着眼。
等格阮嫲和拉雅进门,她探出半截身,警惕地扫视道路两旁,见没人才关上门。转身拍了拍拉雅的头,她的头、脖子、手腕戴着银光闪闪的漂亮饰品,拉雅眼神都看直了。
“想要?”女人拿下银玉镯子,在她眼前晃。
宝贝谁不想要,拉雅憨笑着点头,女人缩回手,“不给,这是我的。”
拉雅狠瞪着她,坏蛋!长得坏!心思也坏!
坐了一会儿,人把食物呈上来,一些撕碎了的干肉,各种摊开的饼子和蘸料。
拉雅、格阮嫲饥饿多时,直接狼吞虎咽。
女人陪坐在旁,坐姿豪放,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不断转动手腕处的银玉镯子。眉头微微皱着,面色有些焦急。
出门遇到这样的人,拉雅觉得新奇,一边埋头撕咬饼子,一边用余光打量她。
她的袖子挽至手肘,手背很白,手臂长着浓密绒毛,显得肤色黑。
女人骨感强,却不壮实,身架子没有粗旷的草原女人大。她的指关节很粗,十个指甲被剪得光秃秃的。
“贼眉鼠眼,偷看别人你礼貌吗?”高傲的女人慢悠悠地斜她一眼。
“略!”拉雅做出一个呕吐状。
吃完饭,女人又带她们去换干净衣服。
西金人的房间金灿灿的,地中央铺着地毯。屋很宽,设了两道门,一扇大窗,窗户朝南,凉爽的微风从外吹进。屋内有柔软的床铺,垂地的帐帘,金色的衣柜,精致的圆木桌,外加两三只坐椅。
她们换好衣服,从房间另一扇门出去,穿过狭窄的石墙缝,进了大院。
女人前方一边走,一边询问拉雅的情况。她说自己叫木妘,拉雅得叫她一声姨。
木姨多年前见过阿妈,阿妈送了一条橙黄色的披巾,她保留至今。
“以后留在这儿啊,吃的玩的少不了你,你这个年纪最紧要的事是读书,而不是去拜什么师妇。草原没有开设学堂,西金遍地都是。我女儿比你大两岁,你今后就跟她一起上学下学,多学些知识,开开眼界,对你以后当大君,做大王有好处……所有费用,我先赊给你,等你长大后再还我,怎么样?看在你是个孩子的份上,利息就免了。”
木妘说话语速快,走路的步伐也快,拉雅要跑着才能跟上。格阮嫲健步如飞,小碎步跟踩在云上似的,拉雅羡慕这位三百一十八岁的接生婆。
一个大院进去,有四五个排列的房子和小院。
房子里分了很多隔间,一条长长的,弯弯绕绕的走廊贯穿始终。这里除了门窗和房顶,所有东西全部用石头砌成。拉雅住惯了大毡帐,很不习惯这样的房子,吃饭的地方和休息的地方隔得老远,每天走那么多路,一定很累人。
三人来到内屋,是一间卧室。
刷!木妘拉开床帘,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这是格阮嫲说的。
女孩子叫木宝,是木妘的女儿,大家都叫她阿宝。
拉雅看阿宝的脸,怎么也瞧不出她是女孩子。
阿宝长着一张非人的脸,整张脸像干硬的发黑的馍馍,有很多尖小的棱角,强迫症的拉雅想找锯子把它们磨平。五官扭曲,两只眼睛隔得很开,没有下巴,看着瘆人。
拉雅以为她就长那样,然而仔细观察,阿宝脸上浮着一团黑气。
“我实在没法子了。”木妘的鼻腔里传出浓重的气息,她皱起倔强的眉头,露出无能为力的神情,“一年前就开始生怪病,前些月还好,还能喂着吃下饭,这两天连床都下不了。一直这样睡,怎么叫也叫不醒,这一天比一天瘦,早晚下去不病死也要饿死。”
格阮嫲盯着阿宝不说话,可能在想法子。
木妘咬了咬唇角,又继续说:“多少个医师都束手无策,依我看,她定是被祅人所害,我上半辈子是做了什么错事,要报应到我儿身上!”她一拳锤在墙壁上。
“格阮嫲你见多识广,人是不是也能学习秘术?定是那人用邪术控制了阿宝。”
格阮嫲思索着嗯了一声,“鬼不能随便来阳间,是有人刻意在阿宝身上下蛊,引来了鬼。”
“我就知道!”木妘握紧拳头,怒火烧了满脸,“敌不过我,就拿我手无寸铁的女儿开刀!”
“你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格软嫲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是谁?除了年轻时候的冤家,还能是谁?”木妘冷声道。
“没有证据你可不要乱说,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好人?”木妘嗤笑一声,拉雅本来站在她边上,看到这副要杀人吃人的表情,女孩赶紧走到格阮嫲身后。
格软嫲无视女人的反应,环顾四周道:“这屋子太暗了,容易滋生别的东西,把阿宝推出去见光。”
“不行,阿宝会叫,上次推她出去,一见那太阳光,就拼命挠自己,你重新想别的办法吧。”木妘态度很坚定。
“在这间房顶开个洞,让阳光照进来,再去找两个大花镜,越大越好。”
“好,我这就去安排!”
她出了门,格阮嫲低声对拉雅说:“把阿宝捆起来,我作法的时候,你千万不能让她挣脱。”
“啊?为啥呢?”见阿宝脸上那团漂浮的,又聚又散的黑气,拉雅心里发怵。
“阿宝的魂儿走了,身体给小鬼沾了空子。”
“魂儿走了,那阿宝岂不是死了?”
“她的魂儿去见女神了,回不到身子里头。我们把她身子里的小鬼驱走,阿宝的魂儿就回来了。”
格阮嫲拿着绳子爬上床,将阿宝的手脚一并捆了。
这时木妘已上了房顶,刚揭开一块瓦,沉睡的阿宝突然直起身,吓得拉雅一激灵。
阿宝尖叫着挣断绳子,那可不是属于阳间的声音,嚎得人发昏。
拉雅就坐在床边,毫无疑问成了第一个攻击对象,阿宝掐住她的脖子,张开大口咬了过去,愤怒惊慌的拉雅乱打乱拍,正好打中她的脸颊。
“啊——”阿宝吃痛,赶紧松开了手。
房顶开了个洞,阳光照下,被小鬼附身的阿宝丝毫不惧,她站在床上蹦达,嚣张地对格阮嫲做鬼脸。
“死老太婆,这招对我没用哈哈哈!我不怕光!”
“赶紧滚出这副身子,不然有你好果子吃!”格阮嫲被气得放出狠话。
木妘冲进房间,焦躁地看着床上的阿宝,“格阮嫲,这下怎么办?”
“打。”格阮嫲看着阿宝说,“想做**凡胎,让你做个够。”
“什么意思?”
“它现在占的是人的身子,法术尽失和人没两样,打在人身上它也会痛。”
拉雅闻声扑过去,阿宝侧身一闪,拉雅扑了个空,肚子还被踢了一脚。木妘拉她起来,转身将想跑出门的阿宝钳住。
练家子的她,将女儿反手按在地,半蹲着,膝盖抵着对方屁股,阿宝被制得死死的。
“蚬种赶紧离开我女儿!”
“略略略!”阿宝学着拉雅,放肆地吐舌头,红彤彤的舌头惹人生厌。
拉雅伸手去拔,被木妘拍回,只打了一下,拉雅便痛出了眼泪,低头看,手背都紫了,这大人劲儿真大。
木妘看着阿宝道:“乖宝,从小到大,为娘从来没有打过你,但这次为了救你,只好先对不住了。”说罢扭头大喊,“来人,取竹条来!”
不一会儿,穿着朴素的女人递上一根又细又硬的绿竹条。木妘拿住绿竹条,将女儿翻了个面,她要打她屁股。
拉雅羞得捂住眼睛。
“谁派你来的?”
“是不是姓郑的女人?”
“说!到底是不是姓郑的派你来的!”
木妘边打边问,竹条抽一下,阿宝嚎一下,她穿的丝制裤子很薄,屁股上立马显出一条红印。
拉雅在一旁看得屁股痛,她也被这样打过,不过只是被阿爸拿着皮鞭,象征性隔着裤子拍几下。
阿宝哭叫,又阴笑着,“嘻嘻打,使劲打!打死我,你女儿也会死!”
“那我就把你打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西金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