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婼适时的后退一步,双臂向前平,低头,温顺道:“婼娘恭请祖父、父亲金安。”
这是十几年来,姜峙文第一次想抬手碰碰这个女儿柔软蓬松的发顶,却被她防备的躲开了。
他望着婼娘警惕的模样,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落了个空,一时间眸色微沉。
昨日,姜峙文才回了府,就宣布了陛下赐婚与婼娘和宣王。为此还惹怒了父亲,将他好一通训斥。
此举虽然是保住了月娘,但是事情还未解决,陛下赐婚姜氏与宣王,不知是何用意,若是利用姜氏对付宣王还好,若是想将姜氏和宣王一道除去,那便是姜氏之危了。
另一旁的姜堰看着姜婼,带着皱褶的眼睛放柔和了一瞬,怕吓到这个孙女。长子的话已经放出去了,此事无法更该。
月娘和婼娘都是姜家的血脉,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该姜家的劫难。就算是留下了婼娘也留不下月娘,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这几年身体不好,也操不了这个心了。
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说出来,只是温言道:“婼娘,若是有什么事,便只管和祖父说,祖父替你做主。”
姜婼恭谦的应着。
姜堰经这一遭已经累了,他知道朝堂的事,长子姜峙文另有打算,而那些事他也插不了手了。便兀自负了手,离开了。
姜峙文袖子一挥,转身走在了前头,沉了声道:“婼娘来的正好,随为父去祠堂一趟。”
去祠堂?姜婼心下微顿,料想必然是为这桩婚事了,看来父亲还有话要交待。
*
姜家祠堂空旷冷寂,正中供奉着一排排先人的灵位,只有姜氏最嫡系的一脉,百年后才能被供奉在这里。
香案上香坛里新上了三炷香香云袅袅,还供奉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姜峙文身披绛色长袍,劲瘦的面容古板,一双眼睛阴沉看着姜婼,道:“宣王的车驾,最迟后日就会到上庸,你可知你要做什么?”
姜婼面容有些茫然,她站在祖宗牌位前,看着父亲。
“明日会有人来教你规矩,日后去了王府,你也只管记着,谁是这天下之主,又是谁将你养大。”姜峙文面色冷漠而威严,侧身看着她道,“今日你便对着祖宗灵位发誓,永远不背叛陛下和姜氏。”
陛下忌惮宣王,姜婼是知道的。
如今听着父亲的意思,算是明确的要求她站在陛下这侧,替陛下做事与宣王为敌了。
亲耳听到这样的话,姜婼竟没有丝毫意外。
只是有些心凉。
宣王仁德纯善,忠于君王,一片赤忱,天下皆知。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陛下要宣王去死,他会毫不迟疑自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谋反。
自古忠义之辈,多被鸟尽弓藏,善心总是遭人践踏。
她替那个幼时只见过一面的殿下,深深感到悲凉。明明是一个极好的人,却因为身份的原因,被至亲至信的人忌惮残害。
姜峙文还站在一旁,等着她起誓。
姜婼眨了眨眼睛,在蒲团前跪下,起誓:“婼娘此生,都不会背叛姜氏。”
又小声用自己才听到的声音添了一句“先祖”,先祖都是仁德之辈,定不会如同父亲这样愚忠。况且,她也没有办法背叛已逝之人。
姜峙文倒也没有再逼着她发什么毒誓了,这个女儿自小性子软,胆子小,又一向顺从父兄,定不会敢背叛。
*
姜婼一路凝着眉,思绪沉沉的往自己院子里走。身后念夏与敛秋跟着,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到了桃枝台,绕过光秃秃的莲池水榭,沿着栽满梧桐的碎石小道一路进了房。
李媪正在指挥仆婢们修建着院里的草木,见六娘神色郁郁的回来了,也不盯着叫仆婢们修剪哪里了。只叮嘱了一句小心修剪了,就在院子里的水井边净了手,回了房。
檀木楼花窗大开,光照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落下的斑驳的光进来照在窗前的人脸上。
少女托着腮视线落在窗下挂着的玉佩上,青丝顺着她的肩蜿蜒滑下,她神色落寂,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媪进来后,叫婢子们都退下不许靠近,自己扰过屏风,撩了珠帘走了过去,温声道:“六娘在想些什么?”
“父亲说后日宣王就会到上庸,接着便会下聘,届时可能会叫我私下巧遇一面。”姜婼沉了眉眼,静静的道。
李媪在姜婼身边坐下,放柔了声,问:“六娘可是不想嫁?”
女儿家对这样的事,都是或羞涩或惶恐的,待嫁的女儿这种心情更甚。
李媪也是过来人,又看着这孩子长大,就更是理解了。
姜婼却摇了摇头,直直的望着李媪担忧的神色,道:“我只是想着,宣王一定要快些来下聘才好。”
李媪神色一僵,没听清似的追问:“什么?”
“姜家是个是非之地,父亲忠于陛下和太子。而陛下一心想除掉宣王殿下,如今他怕是还未曾想到要如何拿捏我叫我为陛下做事,亦或是行刺宣王。”
姜婼一直看得很是清楚,她垂眸道,“我只怕这婚事拖久了,会出现什么变故。”
万一父亲觉得拿捏不了自己,后面回过神来,又提拔了庶女过到母亲名下记为嫡女。或者二姊姊突然想通了愿意嫁过去了,又与父亲连同一气一同谋权,到时候殿下该怎么办?
姜家没落太久了,急于一个立功的机会。而这桩婚事,看似是将姜家推到宣王这边,实则也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一个姜氏一族翻身的契机。
而不出意外,父亲是不会放过这个契机的。
李媪一时间有些愕然,这些她听着都有些茫然的事,没料到自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会想得这样清楚。
“况且……”姜婼轻声道:“他这些年受了很多苦,等到我嫁过去,他就不用这么苦了。”
若是陛下还要执意杀他,她便尽自己所能,带他一起走。
总归,当年的殿下没有丢下她,这一次她也不会留他一个人。
那样纯良至善的人,就该活得长久些。
姜婼冲李媪扬唇一笑,杏眼明媚:“李媪也知道,这些年我在玉清观给殿下立的长生牌位,三清受了我这么多年的香火,定会保殿下无虞的。”
李媪被这样纯粹狡黠的笑容晃花了眼,愣了一会,心下蓦然感慨,生得这样一双纯粹干净的眼睛,哪个能抵挡得了。
她道:“六娘一片赤诚之心,三清在上,定不会辜负六娘的。”
只是有一点,她的六娘啊,救命恩情与男女之爱是不同的。
她的六娘,当真是爱慕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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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的速度,比姜峙文料得要快得多。
他只比姜峙文晚了半天时间便到了上庸,却不急着来摆驾姜家,只是住在上庸郡守府中。
对此,姜峙文是毫无所知,直到午后下奴给他递了宣王送过来问候的信笺,他才知道宣王人已经到了两天了。
姜峙文捏着那信笺,有些惊疑不定。姜氏是上庸大族,这样大的消息他都不知道。新上任的郡守原也是与姜氏交好的,这次竟然一点口风也没有透露给他。
信笺用得是上好的麻纸,纸上字迹隽秀,收笔时候又带了些刚劲,锋芒暗藏。
那信上问候的语气,温文尔雅,写的是最斯文谦逊的话,丝毫没有拿着宣王的架子。
透过那张薄薄的信纸,姜峙文似乎都能看见,那个气质温润的青年,漆眸含笑从容落笔写信时候的样子。
就如同外界口口声传的那样,宣王殿下最是仁德爱民心地纯善,对君王一片赤忱忠心,哪怕被忌惮猜忌也从不改本心。
本能的,姜峙文有些怀疑,觉得宣王不简单。
哪有人能做到人口称赞的,不是真圣人就是城府最深的人。
信上,那人极为有礼的提了句,不知可否在下聘前见未来王妃一面。
这倒不是什么要紧的,大族之中虽规矩严苛,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未婚男女定下亲事,条件允许“偶遇”一面也是常事,只需得有家人陪同便是了。
姜峙文想起婼娘,不由的皱了眉。
婼娘和府里别的嫡女不同,她自小就生在上庸长在上庸,不像月娘自小被他带在身侧,就连在京任官时也一直将人带着的。
京中贵女和上庸这样的小地方不同,那样的繁华是上庸没有的,月娘在京中时候时常随着王家女眷出入大族之中,去各种花会与诗会,见过各色的贵人。
但是婼娘不曾见过,这初次面见宣王,婼娘若是露了怯就不好了,那简直是在丢他清安侯姜氏的脸!
所以,当初在祠堂的时候,姜峙文才说要请人教导婼娘。
如今,宣王来得这样急,不快点怕是赶不及了。
姜峙文眉心一皱,赶紧叫来了院里伺候的小厮,叫人将从前跟在母亲身边的奴仆掉到婼娘身边,这两天一定要将人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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