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年纪,面容却不凶狠,嘴角噙着抹惯常的笑,态度也恭敬,叫人捉摸不透来意。
侍书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季砚书身前,却被对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肩头。
季砚书目光在年轻男子的脸上巡梭片刻,随后含笑朝着对方点头:“二王子,许久不见,竟也长这么大了。”
那人也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时过境迁,亏王爷还记得我。”
这人是上一任可汗的小儿子,要管阿达尔叫一声王叔,季砚书年少时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不过毕竟时间久远,方才一时间没认出来。
被此人一语道破身份,季砚书却不觉得惊慌,她当年就觉得阿达尔上位一事蹊跷,只是没来得及细究。这位二殿下如今私下来见她,估计知道些什么,兴许可以一用。
她于是作洗耳恭听状。
“我知殿下此番前来是为了打探王帐内部虚实,边境的那位将军猜的不错,可汗确实是遇到了一些小麻烦。”阿尔坦不疾不徐地说着,侧身示意二人随行。
“可就算王叔如今人心向背,他这些年对汗国的绝对控制却不是假的,王爷仅凭这么几个墙头草就想煽动内乱,未免儿戏。”
“你的意思我明白。”季砚书和他并肩而行,“阿达尔执政这么多年,贵族们怨憎他又畏惧他,这种恐惧深入人心,不见得会因为我的一面之词而改弦易张。”
阿尔坦话音一转:“但我可以帮你。”
“你能做什么?”季砚书笑地嘲弄,“阿达尔怎么上位的,你心里恐怕比我还清楚,他能给你什么实权?”
“我没有什么权利,却能让那群贵族答应你的条件。恐惧有时候能催生出勇气,王庭内里的盘根错节,你不如我熟。”
季砚书沉默,似乎在认真权衡这提议的分量。
“那你想要什么?”良久之后,季砚书反问,北境四月的风依旧凛冽,吹乱她毡帽下的发丝,“螳螂捕蝉,你想做黄雀吗?”
阿尔坦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低低笑出声:“王爷说笑,那我岂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片刻,季砚书终于颔首:“给我我想要的,至于你是因为血海深仇,还是欲壑难填,我都不管。”
阿尔坦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多谢殿下。”
无论如何,对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压迫与奴役有时候不见得能生出反抗之心,但是切肤之痛却可以。
季砚书睨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人的疯劲儿一脉相承,打算闭嘴不再多说,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跪安了。
等对方走远,侍书才凑上前来:“殿下,这二王子与咱们合作乃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何还执意前来?”
“找我,他至少还能剩下二百。”季砚书伸了个懒腰,被域外的小寒风一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走了,给顾玄明写封信,咱们不回去了,叫他整队,原地待命。”
此时温暖如春的江南,韩弋得了季砚书的回信,整个人方才从地里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泥土,将信拆开。
一旁有同僚笑他:“继明兄,如此着急忙慌,想是夫人的家信吧。”
此言一出,不光一旁的同侪,就连田间地头的农人都哄笑起来。韩弋被起哄的脸热,忙不迭地落荒而逃。
仅仅两日后,先前与侍书起争执的突厥贵族一反常态主动联络,双方敲定了动手日期。
这期间,季砚书始终没能成功接近王帐核心,自然也打探不出有关阿达尔的任何消息,只好和侍书一直等在暗处观察,等待着阿尔坦的好消息。
入夜,二人栖身在距离大帐不远的一座瞭望塔内,往远处看去,王帐周围有三层守卫,外面两层两个时辰一轮班,由各位贵族世家的子弟担任。
而此时正在换防。
今日王帐附近都是阿尔坦纠集来的守卫,只等午夜时分……
“你拿着这个。”季砚书将一枚小巧的信号烟塞给侍书,“在这盯好了,对方一旦乱起来,立刻给顾玄明传信。”
“殿下?”
“我去见见老朋友。”
话音未落,季砚书已经像一片羽毛一样从十来丈高的瞭望塔上一跃而下,朝着王帐的方向掠去。
他身法绝伦,落下去转瞬就没了人影——她不怎么在乎阿达尔的死活,只是阿尔坦的话不能全信,未免半路出意外,她要亲自去盯着。
王帐的守卫比平时稀松不少,季砚书没费多大劲儿就混了进去,却被拦在了第三层亲卫团之外,只好先在一片草垛后面藏身。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季砚书默默掐算着,午夜时分,第一波守卫动了!
只见外面两层守卫突然飞速朝着中心靠拢,暗夜中寂静无声,所过之处血腥遍地,亲卫团这才惊觉有变,仓促应战。
季砚书趁乱闪身,直扑阿达尔的主帐。指尖刚触及帐帘,她脚步倏忽一顿——
帐子里没有人声!
右手摸上腰间水色,季砚书刚想往外撤,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夜空中,一支小巧的信号烟打着转儿的升上天空。
完蛋了。
她手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却没有办法再退,只好屏息躲在一旁静观其变。空气中突然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原本死寂的帐门霍然洞开,露出其中披坚执锐的一伙儿卫兵来。
亲卫如潮水分开,本应被“软禁”的阿达尔越众而出。与此同时,不知道从哪又冒出来一伙亲兵,将毫无防备的叛军堵在了中间。
季砚书眉头皱的死紧,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她探出头去打量阿达尔,他确实已经很老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憎恨与背叛,他并没有质问什么,只是沉默地抬手下令。
叛军中本来就有大部分人是脑袋一热临时起意,此刻见计谋被可汗识破,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甚至握不稳手中弯刀。
一场暗杀突然变成声势浩大的平叛,季砚书无言以对,不过好在乱局已成,也算勉强达成目的。
侍书在信烟出手的那一秒才看见这惊天巨变,当即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其实就像她之前与那个贵族老头说的一样,这一步棋成与不成都不影响什么,可现在问题是,他家殿下好死不死地跑到漩涡中心去了!
侍书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留在原地接应顾玄明,心里祈祷自家殿下稍微有点成算,别又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所幸北境军速度够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侍书便能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为首的顾玄明已经隐约可见了!
这地动山摇的声势同样惊动了正在厮杀的突厥人。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冲入战圈,嘶声裂肺:“可汗!不好了!中原人……中原大军杀过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炸锅一般地吵嚷起来。
王帐亲卫震惊于敌军的神兵天降,叛军则骇然于“盟友”的冷酷倒戈。
只有阿达尔的神情完全不同,他倦怠的神色突然有一瞬光亮,三魂七魄都燃烧起来似的,喃喃道:“是季砚书来了吗?”
随即,他眼神变得异常清明,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喧嚣:“诸位!”
没人敢出声。
“你们不满我的统治,伙同中原人暗算于我,可也想到今日吗?”他嘴角扯出一个轻蔑至极的弧度,“你们愿意做摇尾乞怜的狗,也要看人家肯不肯收留——不想葬身敌人刀下的,跟我来吧。”
话音刚落,他身先士卒翻身上马,朝着大军杀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部分人震惊之余,本能地追随他们的可汗而去;还有一部分人茫然失措,更多的人则僵在原地,面无人色。
混乱的人影之后,季砚书捕捉到了阿尔坦的眼睛。那年轻的王子静静注视着他王叔决绝远去的背影,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冰冷的嘲弄与算计。
她不再耽搁,追阿达尔而去。
两条腿终究跑不过骏马。待季砚书赶到前线,两军已如洪流轰然对撞,杀声震天。她在混乱的刀光剑影中试图搜寻阿达尔的身影。
突然,她脊背一僵,身体本能的朝前扑去。
身后的阿达尔如鬼魅般现身。他根本不给季砚书喘息的机会,手中弯刀划破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自上而下狠厉劈落!
季砚书来不及起身,软剑勉强横在胸前架住对方,脚下被迫使了个阴招。阿达尔吃痛后退,季砚书借机一滚,爬了起来。
阿达尔的眼睛简直要烧出两团火来,季砚书皱了皱眉,一时间竟然忘了说话。
此时的前线简直一片混乱,北境军长驱直入,前锋开道,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
阿达尔一句话都不说,下手又快又狠,也不在乎这一仗是输是赢,他似乎只是想和季砚书有个了断。
就在二人缠斗地难舍难分之际,一声熟悉的呼喊穿透喧嚣:“殿下!”
季砚书猝然回头,顾玄明策马而来,手上赫然拿着一个三尺长,足足有碗口粗的狰狞铜管。
季砚书一见那铜管,心里顿时就有了计较,瞬间转攻为守,朝着顾玄明的方向退去。
而此刻杀红了眼的阿达尔浑然不顾是否有诈,攻势愈发狂猛,刀刀直取要害!身后亲卫长却惊觉不妙,厉声嘶吼:“王上——!”
阿达尔眼中疯狂之色稍褪,似有警醒。季砚书不容他反应,长剑一弯一折,剑势陡然变得刁钻古怪,悍然将对方锁在自己怀里,她朝着身后大喊:“顾玄明!”
顾玄明手上的铜管瞄准阿达尔,他本来就用不惯这个,这下两人捆在一起,他更是慌了神,一双手举起又放下,竟一时犹豫了。
而机会往往稍纵即逝,阿达尔比季砚书力气大的多,他猛然一挣,季砚书马上就要牵制不住他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赫连铮策马而来,暗骂一声废物,劈手夺过那沉重铜管,毫不犹豫地对准纠缠的二人,狠狠扣下!
“轰——!!!”
在场众人似乎听到了天神的怒吼,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撕裂了夜幕。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爆发,如同雷霆炸开。
狂暴的气浪犹如无形的巨拳,将四周的人马狠狠掀飞!炫目的白光眨眼间吞噬了季砚书与阿达尔的身影,只余下滚滚烟尘与灼热的气流在原地疯狂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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