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刚破晓的时候,大安提着木桶去河边打水。

时辰尚早,度偃河边没什么人,昏暗的远山被云雾遮蔽,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河水暗涌,发出哗啦响声。

大安最近听了弄影戏的《十八相送》,一边洗脸一边哼道:

“前面到了一条河,漂来一对大白鹅哟……”

余光一瞥,瞧见河滩边一摊红艳艳的东西。

好像是个人?黑发红衣的人。

大安呆滞片刻,吓得转身就跑,跑两步摔了个狗吃屎,想起桶还搁在河边,又跑回河边打了半桶水。

结果一路上连摔带飞,等回到家里,半桶水只剩下几滴。

大安走到天井底下,对着空荡荡的水缸和空荡荡的水桶发呆。

一个身影从屋里走出来,是个俊俏的小大夫。身板单薄,样貌斯文,脸有点儿黑。

小大夫叫晏阿音。

她刚睡醒,看见大安一动不动,打着呵欠问道:“怎么了?”

走到大安身边,低头一看。

水缸干干净净的底座溅了两滴水。

晏阿音深思片刻,得出结论:“李大安,你今天是准备让我把头伸进缸底用这两滴水洗脸吗?”

大安快哭了,张张嘴巴,片刻终于哀嚎出来:“大哥,河边有死人!”

晏阿音不搭理他,走过去把桌上茶缸里的半缸水倒出来,蹲在天井旁边洗漱。

许久。

大安又喊:“大哥!”

晏阿音蹙眉:“干什么?”

“真的有死人!”

“然后呢?”

大安声音小下去,对了对手指道:“大哥,怎么办啊?”

晏阿音点点他:“你一个汉子再做出这种娘们唧唧的动作,我明天也让你躺在河边当死人。”

晏阿音带着大安去集市买了早饭,去度偃河查看情况。

此时较前头迟了些,群山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日光打在河面上,照出被水流冲淡的血红。

那道红色身影还一声不吭趴在河滩上,大安跑过去,试探那人的气息。

晏阿音眺望远处,判断着,度偃河四通八达,这人估计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大安兴奋地跑回来:“大哥,这人还有一口气,而且身板看着不错,要是救活了,咱们家就又多了个干活的。”

晏阿音觉得颇有道理:“可以,带回去吧。”

大安满心欢喜地点头,下一秒,手里的早饭却被拎走了。

大安见晏阿音边吃边远去,迷茫地问道:“大哥,不是要把人带走吗?”

晏阿音咬了口烧饼,举了举手里的红糖豆腐脑,随口道:“你提着这个带人不方便,我帮你分担一点。”

大哥真贴心啊,大安感动地红了眼眶。

***

回到医馆,大安端着木盆前院后院跑,足足换了七八盆水。

屋里烟雾升腾缭绕,大安看看木床上的红衣男人,小声问道:“大哥,这男人能不能救活啊?”

这个男人很高很瘦,身上的伤纵横交错,很是可怖。

晏阿音把艾草的余烬扔进炭盆,把手洗干净,走出去坐在台阶上发呆。

大安亦步亦趋问道:“大哥,那人是不是不行了?”

晏阿音道:“自己不想活,神仙也救不回来啊。”

大安回头看了一眼木床上的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没有求生意志了。

大安信誓旦旦:“我有办法,这种情况只要稍微刺激一下,肯定就活了。”

“怎么个刺激法?”

大安捧出自己的传家宝,自信道:“让他精神紧张!我以前被人揍得起不来,一听见别人打我传家宝的主意,我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晏阿音瞥了眼他手里光秃秃的石头,“……”

明白了。

让他精神紧张是吧?

没问题啊。

晏阿音回到床边坐下,看着床上昏迷的人,托腮思索片刻,清清嗓子:

“快点起来,小爷费这么大劲救你,半簸箕的药都没了,你敢装死?我跟你说我可记仇了,救你的药是我翻了一座山采回来的,采药的路上我摔了六个跟头被鸟屎砸了两次还掉进河里差点淹死,你要是敢浪费我的药,等我几十年以后下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揪出来揍一顿。哦不,揍两顿,还是把你打得牙齿全掉光的那一种。”

大安:“?”

大哥,是让人紧张得想活过来,不是让人紧张得更想死了。

晏阿音嘀咕半天,唰的站了起来。

大安没想到这么有效,震惊道:“大哥,人醒了?”

“没有。”

晏阿音揉揉肚子:“我饿了,先吃饭吧。”

大安:“……”

***

吃完饭,大安收拾完碗筷,跑进卧房,“大哥。”

晏阿音在床边站起身,困倦地道:“我去睡一会儿,你盯着他,要是他醒了不老实,直接打晕。”

……啊?

大安风中凌乱。

晏阿音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打了个呵欠,推门出去了。

大安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连忙作出一副认真模样,正襟危坐地守着。

客云城秋日的午后闲散舒适,度堰河波光粼粼,风拂过对岸白墙黛瓦的房屋,将炊烟吹散。

摘窗开着,大安坐在桌子旁边,被吹进来的风吹得昏昏欲睡。咚的一声,脑袋砸到桌上,才清醒一瞬,咂咂嘴又睡着了。

大安睡着睡着做了个梦,梦见烤鸡香得直流口水,烤鸡却自己长了腿,越跑越远,眼看着就要跑没影了,大安啊的一声惊醒过来。

大安直愣愣地和对面床上的男人对视。

——男人一双桃花眼如利刃,冷冷盯着他。

大安思索片刻,还是郑重问道:“请问你有没有看见,刚刚有一只烤鸡跑过去了?”

“……?”

看这人匪夷所思的模样,估摸是没看见了。

大安难过地垂头,下一刻,震惊道:“你你你你醒了?”

男人不语,闭目靠墙养精蓄锐。

“醒了醒了!”大安如梦初醒,旋风般冲出去,“大哥……”

晏阿音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走进来时,男人正靠坐在墙边,衣襟半敞。

男人有一双昳丽多情的眼,眼尾微上挑,笑的时候应是艳若桃花,柔软风流,仿佛晕染春意,只不过此时却寒意森冷,如刀锋浸雪。

晏阿音决定树立自己的良好形象,高冷道:“这里是我的大药堂。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三句话,言简意赅。

“……”

男人寒冷的神情转为复杂——什么东西。

大安在旁边收拾东西,美滋滋地想着:把一个濒死的人救回来,传出去,他们药馆儿可就出名了啊。

大安搬了条杌子给晏阿音坐,看着男人,不无自豪地介绍道:“兄弟,是我大哥把你救活的。不是我和你吹啊,我大哥医术可好了,伤风感冒不在话下,以前还给别人治过不孕不育,甚至还救过难产的老母猪呢,你不知道,当时陈大嫂可感激我大哥了,说要送两只小猪给我们,但是我大哥铁面无私给拒绝了,你看我大哥多好一个人……”

旁边幽幽传来一句:“李大安。”

“哎。”大安慷慨激昂地转头,“大哥,叫我干啥?”

“你不说话是会死吗?”

大安缩回脑袋,捂住嘴巴。

半晌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兄弟,你一开始不是不想活了吗?现在怎么又醒了啊?”

男人提不起精神,眉眼懒洋洋的,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冥冥之中那种戒备针对的感觉消失了。

“因为太吵了,聒噪。”

那时他意识混沌,但五感尚在,依稀听见耳边叽叽喳喳像一万只鹦鹉狂嚎,仔细听才发现是个人在说话。

“……”

晏阿音木着脸。

她活这么大就没有见过敢这样挑衅她的,简直是可忍孰不可——

这是病人,她忍。

大安忽然扭捏起来:“兄弟,我们救了你的命,你总得回报些什么吧?”

男人轻笑了声:“我又没要你们救。”

大安懵了。

怎么世上还有人不想活的。

男人动了动,起身下床,因为拉扯到伤口,闷哼了一声。

晏阿音皱起眉。

大安不敢去扶他,只能讷讷地问:“兄弟,你要去哪?”

男人没说话,走到门边,晏阿音忍不住了:“喂,你什么意思,老子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你现在当着我的面想再回河边躺着去死?”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笑,“不可以吗?”

晏阿音炸毛了,走到他面前,抓下他的衣襟:“要死可以,但是必须把我的药钱给我还清了再死,到时候你爱死哪里死哪里,老子就当没救过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

这是个羞辱的姿势。

男人没有说话,微微眯眸看着她。

瞳色微深,如同深邃的天穹。

他的身上冷意浓重,几乎能把人冻结成霜。

晏阿音和他对视,丝毫不示弱。

没过多久,男人似乎觉察到她没有恶意,那种冷冽的气息淡去了,不再敌对她。

晏阿音当然没注意到这些,只把他推开,像个调戏完妇女的恶霸,拍拍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男人留了下来。

大安很高兴,因为想到之后不用他自己一个人干活,就要幸福得冒泡泡。

晏阿音没有问男人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也没当药堂多了个人,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今天没有人来看病,晚上夜幕降临,大安坐在堂里,把袋子里的铜钱倒出来一个一个数。

数到最后,大安吸着鼻涕,悲痛万分地看向坐在天井边的男人,“兄弟,我和我大哥很讲义气的,如果之后我们没有钱吃饭要饿死了,一定拉着你一起走。”

“……?”

男人神情有些扭曲,片刻后道:“谢谢你啊。”

“不客气。”大安嘿嘿笑了声。

头一次听别人说谢谢他,他有些受宠若惊。

晏阿音磕着瓜子走出来,随口问:“什么一起走。”

大安忧愁地看着地上的钱袋子,“大哥,咱们没钱了。”

晏阿音明白了。

一起饿死?

不禁觉得匪夷所思:“什么啊,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会让小弟饿着?”

“男人?”

原本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晏阿音。

晏阿音一个眼刀飞向他:“怎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男人迎着她恶狠狠的视线,嘴角的弧度竟然慢慢翘了起来,越来越高。

晏阿音眼睁睁看着他的笑容越来越肆无忌惮:“小爷是矮了一点,不行吗?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大安过来劝架:“大哥消消气,他还是个病人,他打不过你的,别和他一般计较。”

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帮他干活的人就没了,那可不行。

晏阿音看向男人。

他靠坐在天井边,两条长腿搭在一起,姿态随意。并没有换过衣裳,依旧穿着那件被血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裳。缎子一样的黑发,炽艳的红衣,衣襟松散,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脸上虽沾了灰,但能看出眉眼俊俏,站出去就能吸引一大片目光。

晏阿音居然在他的身上看出了禁欲和性感两种矛盾的感觉。

于是,她更有信心了。

“大安,我更男人,还是他更男人?”

大安看看她,又看看不远处似笑非笑的身影,肯定地说:“大哥更男人!”

晏阿音满意了。

“有眼光,明天奖励你吃鸡屁股。”

大安正喜滋滋,却又想起什么:“可是大哥我们没钱了啊。”

晏阿音咳了声,说:“在梦里吃,也不是不可以。”

坐在天井边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捂住伤口闷声笑起来,整个人都在抖,抖得像风中簌簌摇颤的落叶。

大安眼睁睁看着晏阿音的脸色慢慢黑得像锅底,连忙转移话题,“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人笑够了,懒洋洋地说道:“薛荔衣。”

大安挠头。

立什么医?

和他们这个医馆的名儿还挺搭。

大安又问了一些问题,薛荔衣答了,但多数无关紧要。

最后,薛荔衣盯着离开的晏阿音,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晏阿音走到天井底下,抱起堆放草药的簸箕。

闻言回答:“我大名付清,小名蝶,你不用拘谨,平常叫我的小名就行。”

薛荔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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