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别

上郢城东头有一家卖豆腐的小店,店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多年前带着她还没学会走路的孙女迁居至此。上郢城民风纯朴,邻里对祖孙二人多有照拂,两人相依为命,倒也不觉凄苦。

妇人对孙女的态度颇为奇怪。妇人名唤孙大娘,孙女名唤温维浔,孙大娘送温维浔去学堂识字,去药铺识草药,却也常常当着邻里的面对小温维浔讽刺辱骂。

小维浔正是爱美的年纪,两人生活也并不拮据,但她从未穿过一身时兴的衣服,一年到头都是不合身量的褙子襦裙或者粗麻衣裤,颜色多为黑白两色,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狡黠聪慧的大眼睛,倒是惹人怜爱。

除了讽刺辱骂,有时还有体罚,比如前些日子,祖母丢了一只首饰,便一口咬定是温维浔偷的,以“行事不端正、为人不清白”为由扇肿了她半张脸;

次日,首饰离奇回归,祖母坐实了她偷窃的罪名,温维浔不仅没了饭吃,还被罚跪在后院的井边整整一下午,晕在井边后事情才算了结。

但祖母的反复“捶打”只增加了温维浔的韧性:

她在家做饭洗碗磨豆腐招呼客人事事乖巧,在学堂和先生意见不和便出言“顶撞”,出了学堂爬树摸鱼逮麻雀无所不能;

明面上在药铺跟着刘郎中辨识草药,先生一转头她就偷偷把草药放进嘴里尝尝味道,时间久了,靠眼睛和嘴巴就能分辨是哪味药材;

出了药铺后门,还跟着刘郎中家的刘小顺学了些三脚猫的轻功——过程自然是很艰难,站桩的时候摔了无数次,每天双腿淤青地回家,好在被裤脚遮盖,祖母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她从不觉得日子多苦,祖母愿意送她去学堂,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可变故总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也不算变故,是有人筹谋已久的机会。

这天一大早,街上的孩童们就开始吵吵嚷嚷,比往日同时要热闹许多。孙大娘推开门去,看见孩童们的手上都拿着陶府印发的告示,她要过一张,细细读来,不禁喜上眉梢。

遂折返后院,叫住正在劈柴烧火的温维浔:“你过来。”

温维浔擦擦手上的柴灰,应声走过来。

“陶府在给他家大小姐招贴身婢女,你即刻收拾好行李过去,务必要让他们当家的姜姨娘看得上你,只许成功,没成就自己投河喂鱼吧。”

温维浔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凝视祖母,脑子里仿佛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让她不知所措起来。她一向知道祖母想甩掉自己,但是没想到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

陶府的大小姐悍名在外,小小年纪贴身婢女接连暴毙,已不是新鲜事,如今要从府外头招婢女,虽不知出于何等缘故,此去陶府,必定凶多吉少。

孙大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推着她进了屋:“还愣着干什么,快收拾东西去。记住,要让姜姨娘看上你,必须表现得任人拿捏一些,拿出你平时在众人面前对我装模作样的腔调就成。”

温维浔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定。

她假装听不出祖母话里的讽刺,只暗忖道,祖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没有回旋的余地,或许祖母等这一天很久了。她只好一边低头收拾本就为数不多的行李,一边安慰自己:真受不住了,我还跑不了吗?

她把行李捆好打了结,出声询问:“祖母,我可以再见先生、同窗一面吗?”

孙大娘挥了挥手:“见什么见?又不是要死了。怎么?你以后不打算给我这老婆子养老送终了?”

“不是……”

“那还磨蹭什么?”孙大娘打断了温维浔的话:“陶府给你的月例、赏银不要乱发,岁末记得带回来。我养你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养的。”

温维浔点点头,又深深凝视着祖母,似乎想把她看清楚,可是离得太近,又反而看不清楚。

她走出屋门,把目光投向熟悉的小院,参天古树下放着一把桌椅,是她临摹写字的地方。先生总说,她在家的时候写字不认真,字体歪歪斜斜,其实是因为老旧的桌子不够平整。

桌椅旁是一口井,小的时候因为打不动井水,她还挨过骂,差点被祖母扔到井里去,长大了之后倒是很喜欢趴在井口往下看,无波的古井,深沉、静谧,看不出岁岁年年的流逝,只在风起时有丝丝涟漪应和。

木柴靠着东厨的墙壁,墙上挂着晾晒干净的红枣,红枣正下方是她栽种的一盆小小的梅花,她最喜欢梅花,经霜尤傲、风雪不侵,花开时热烈,花谢了也顽强,如今还不是花开的季节,需得过一两个月才能孕育出小小的花苞来。

这是她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是她曾经想逃离、可是又无比眷恋的地方。可如今,她不得不真的离开,去往未知的深宅大院了。

她把小包袱背上肩,对着仍旧喜不自胜的祖母跪了下来:“谢祖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祖母保重。”说完,她转过身,便按着祖母指示的方向出了门。

温维浔慢吞吞走着,仿佛走慢一点,这段旅程就能再延长一些。她脚下踢着小石子,头顶是逐渐升起的太阳,照得人心头有些发慌。道路两旁的吆喝声慢慢响起,一天的热闹已经开始。

思绪飘忽间,脚下突然被一条小黄狗缠住了,她认出这是刘郎中家的小黄,小黄也认出了她,欢快地扑向她,亲昵地蹭着她的脚边。

她抬头一看,刘小顺正蹲在门口发呆,已经到了快要上学堂的时候,他还在磨磨蹭蹭不想出门。

先生昨天说,回了家要思考“一位君王要如何才能获取民心”,他满心想着,君王不君王的,与他何干?他将来可是要跟着爹爹守着这个草药铺子的人,遂毫无心理负担地玩耍去了。

城西来了几个西域的商人,带着比油灯明亮得多的小亮灯,和一堆新奇的小玩意儿,专门在晚上的时候展示售卖。他在几个灯光璀璨的小摊前流连忘返,那些小玩意儿真让人眼花缭乱,下次一定要把同伴们带来瞧瞧。

他东凑凑西看看,浑然不觉已过了一两个时辰,回来已是深夜,被母亲训斥一顿后爬上床睡觉,哪里还记得什么君王呢。

睡了一觉,这会儿倒是想起来先生的嘱咐了,他正在发愁今天怎么才能搪塞过去,听见小黄飞扑出去汪汪叫了几声,抬眼便看到熟悉的身影。

“小浔!”他大喊道:“你走错路了!学堂在那边!”

喊完才看到温维浔背上的那个包袱,他一愣:“你要去哪儿?”

温维浔鼻子有些微微发酸:“我以后就不去学堂啦。”

“为什么不去了?”刘小顺呆住了。

“祖母…”温维浔一顿,不好意思地开口道:“祖母不让我去了。”

“那她要你做什么?”刘小顺又惊又急,问她:“她难不成要将你嫁人了?”

温维浔掏出怀里的一张告示给他:“祖母要我进陶府,做陶大小姐的贴身婢女。”

“那怎么行?”刘小顺握紧拳头,气得跺脚:“我去叫我爹爹!让爹爹劝劝你祖母,陶府可不是个好呆的地儿!”

刘小顺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温维浔赶忙拉住他:“小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放心,陶府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跟着你多少学了点轻功,又跟着伯父学了些医治人的本领,总不至于命丧陶府。过段时间我就回来,别后重逢,祖母兴许还能更疼爱我些呢!”

“才不是呢!”刘小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一急之下还挣脱了温维浔的手:“我曾听母亲说,陶大小姐的贴身婢女都是被虐待死的,你要是在陶府出了事,我们平头小百姓,去哪说理去!”

温维浔拉了拉刘小顺的衣角,安抚道:“你不记得啦?去年中秋我们在小竹林捉迷藏的时候,直到天黑,你们都没找到我。若是他们虐待我,我施点小伎俩逃出来,再来你们店里帮忙,可好?到时候你可要给我工钱哦。”

“这是什么话!你能来,我爹爹定比我还高兴!”刘小顺又叹了口气:“爹爹那么喜欢你,你祖母反而……算了,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冲进屋里,开始翻箱倒柜。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好一会儿才又冲出来,递给温维浔一个小弹弓,和一个圆形的小盒子。

“你还记得这个小弹弓吗?我们一起做的那个。”

温维浔点头,但她没有接。

“你拿着!”刘小顺强塞进温维浔手里,“你知道那个机关在哪的,关键时刻,这个能保命。你就每日贴身带着,莫让别人抢了去。还有这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七日安魂散,剂量和毒性你都知道的,我晓得你心地善良不会平白害人,但若有人想取你性命,你尽管用了去!”

“小顺…”温维浔心里流过一阵阵暖意,哽咽了一下:“谢谢你……”

“谢什么!”刘小顺打断她的话,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都是同窗,我自然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托人带信,我一定想方设法去救你!”

温维浔眼眶湿润:“你也要听你爹爹和先生的话,好好读书,才能把你家的铺子顺顺利利经营下去。”

“放心吧,”刘小顺神色坚定:“记得回来和我们一起守岁!”

温维浔的神色却有刹那间的恍惚:“守岁的时候,我会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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