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在车里睡得天昏地暗,再睁眼,头重得仿佛挂了十来个秤砣。他嘴唇干涩,喉咙发疼,伸手去拿水壶,里面已经一滴不剩。
今天腊月二十几了?
“雷明?”
一声似曾相识的呼唤拉回了他的神智。
是幻觉吗?
“雷明!”
窗外亮起车灯。
他被刺激得眯了眯眼,看见一个人从车上下来。
不是幻觉。
罗慧瞧见他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吓得在车门外停住。
“给你送吃的来了。”胡汉坐在驾驶座上喊,又推推陈清娟,“她手上有东西,帮她开个门。”
“我不会。”
“蠢货,我刚才给她开没看见?”胡汉只好熄火下车,刚转到那边,却听一声响,雷明已经拉了罗慧上去。
“……”
大车比小车的空间更宽敞。寒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雷明看她,仿佛在问:“你怎么来了?”
陈清娟带胡汉去找罗慧的时候,她正在帮奶奶下汤圆。二十四小年夜,她们的汤圆搓满了一整块砧板。奶奶三句话不离雷明,听得她心烦意乱,正巧,清娟姐招呼她出去,胡汉又告诉她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胡汉说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敢让奶奶知道,捞了七八个煮熟的汤圆,骗她我嘴馋,先带回家吃。”罗慧打开搪瓷罐,又从兜里掏出用方巾包好的筷子,这是她着急忙慌跑回家拿的,“他开得快,汤还热着,我怕你吃不饱还带了番薯,我妈中午煮了一大锅……”
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可是她忍不住,仿佛一停,喉咙就被棉花填满。
她的手伸向那袋番薯,问道:“你要吃吗?我给你剥。”
雷明没让她剥,把番薯放到一旁,先吃汤圆。
汤圆是萝卜和豆腐馅的。他吃了两口,夹不到了,摸出陪了他很久的手电筒。
“我来照。”罗慧给他打光,看酱油汤里的汤圆一个个变少。
雷明的右手从一开始就在发抖,就像他被孙旺辉拉扯时,用扳手猛砸车架,被反作用力震得一直颤动。
有好几次,他的扳手都可以砸向孙旺辉的脑门和眼睛,但每一次,都有一股无名的力量狠拽着他的理智。发动车子开撞的瞬间,理智胜利了,于是他的身体遭了殃。
罗慧察觉他的反常,不敢出声,直到他用他那被炭火烤过似的嗓子哑着声说:“这馅是你调的?”
“嗯。”罗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怎么尝出来的?”
“奶奶调的咸。”
“嗯,她口重,不过她从不嫌我调的淡。”
雷明嗯了声,继续埋头吃。良久,他停下筷子,而后伸出手抹了抹眼睛。
罗慧顿时心头瑟缩。
她在来时路上听到的一切,不及此刻让她惊慌。
胡汉的车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头,停在他们旁边。车灯照亮前路,也照亮往下落的雨。
陈清娟拉下窗户:“罗慧,雷明!赶紧走吧,雨要下大了。”
罗慧握住雷明的手:“我们走吧。”
“……”
“奶奶不会怪你的。”
“……”
“雷明。”她近乎恳求,“我们回家吧,好吗?”
雷明低着头,像在思索,过后,他抬眼,只是把番薯送进了嘴里:“你先走吧。”
陈清娟再叫了两声,胡汉也摁起了喇叭。罗慧下车,想了想,又折返,把身上的棉袄和围巾都脱了下来。
她有些生气:“你要挨冻我没办法,但你不回去就不准不要。”
她说完,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离开。车子在原地停了数秒,然后疾驰而去。
半路上,陈清娟抱怨雷明只会惹事,不让人省心,胡汉却沉默。罗慧缩在窗户边,眼前浮现雷明脸上的伤痕——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是有那么倔的脾气,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可是——为什么是她在心疼和难过?
雷明不难过吗?
他一定难过,且比她多十倍百倍。
他只是什么都不说。
雨点落在车窗上,两道黑色的刮雨器来回摩擦。胡汉肚子饿得直叫:“妹妹,你那番薯还有吗?给我一个。”
罗慧的眼泪流过脸颊,被她轻轻拭去。她希望孙旺辉永远不要出院,希望恶人的报应永远报在恶人身上。
“妹妹?”
“没有了。”罗慧的指甲抠着掌心,“你别叫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胡汉找罗慧的初衷是想让她劝雷明回家,眼下目的没达到,只能作罢。第二天一早,胡汉再次来到场地,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把雷明赶回家,谁知连车带人全都没了影。
他大骇,四处寻找后开去医院,没见着车,倒撞见出来买早饭的孙旺辉他爸。
两个人远远对视,直到孙父走近:“人在做天在看,你小心在路上被车撞。”
胡汉狡辩:“你没事吧?是我动的你儿子吗?”
“你就等着现世报吧。”孙父瞪完就走,胡汉却冷哼,什么狗屁,自己儿子伤得重就忘了谁先挑的事,真有现世报也轮不到他来咒。
只不过,孙父的眼睛肿成这样,怕是熬了大夜加哭过。好在雷明没爸没妈,不然也得找他胡汉兴师问罪。这么一想,胡汉耐着性子再找一圈,准备回家跟父亲通个气:看样子孙家暂时不会上门闹,至于雷明和车……
他心生担忧,绕去陈家村还是一无所获,决定回家找人帮忙,谁知一进门,胡文海坐在堂中,还给他带来了雷明的口信。
“人去给你修车了,修好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还你。”
胡汉一听急了:“叔,什么叫不还?他要硬抢啊。”
“他想开就借他开,哪怕油费到我这报都行。”胡文山给胡文海倒了杯茶,既是表态也是敲打胡汉,“这小子有种,我不可能把他往外推。”
临走时,胡文海撂下一句:“雷明跟着我跑活可没受过这种委屈。”
胡文山了然,拍拍他肩膀:“你惦记他我知道,但他心大,委屈不委屈的,他比我们有数。”
胡文海不再多说,他们父子是生意人,自己是手艺人,至于雷明选哪条路,也不由他胡文海作主。
小年夜的汤圆没吃完,陈秀春听了罗慧冒雨前来的“告状”,整整一夜没睡。等到雨停,她的提心吊胆没停,直到下午雷明回家,她看着他的鼻青脸肿满脸颓相,积压的责骂和怒火都一股脑儿地转成了心疼。
雨打风吹一夜,修车奔波半天,雷明去胡文海那交代完毕,自以为做好了翻篇的准备,结果还是扛不住奶奶的眼泪。
他起锅烧水时奶奶在哭,洗完澡进屋奶奶还是哭,他拎着一篮子脏衣脏裤去池塘洗,洗完回来晾在屋檐下,奶奶还是跟在他旁边抽抽搭搭地哭。
“奶奶,大过年的不吉利。”
“你还知道不吉利。”陈秀春的袖套湿了一大片,“你就是要害我不安生,慧囡都去找你了,你还不跟她回来。”
雷明心生悔意:“早知如此,我是该和她一起回来,她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陈秀春把罗慧的话说了个**不离十,雷明听着倒没错处。既然她不隐瞒,那他扯不了谎。陈秀春怎么也没想到这俩孩子瞒了自己这么久,慧囡昨晚哭得鼻子红红,她对她怜爱多过埋怨,原想着雷明回来恐怕也是一头的筋,但他主动服软,她一时竟不知是他把慧囡带坏了,还是慧囡把他拉了归位。
“奶奶。”雷明走近,“你再哭可真招霉运了。”
陈秀春艰难忍住。
雷明安慰一笑,上扬的嘴角却牵动痛处,让他极短暂地皱了皱眉。他答应过奶奶不让她担心,可惜总是事与愿违:“奶奶,说到做到真的好难啊。”
“你才知道。”陈秀春揪了揪他的耳朵,浸在冷水里的心这才活泛了些。
她擦掉最后的眼泪:“这两天霜冻,等衣服不滴水了就拿回屋,我起个火盆烘一烘。”
“好。”
半小时后,雷明吃到了一大碗汤圆,但和昨晚的相比,糯米皮一热就烊成了粘稠的浆糊。
陈秀春得知昨晚罗慧给他送了去,而她今天连搪瓷罐也没来还:“大冷天的淋了雨,要是冻伤风就造孽了。”
事实上,罗慧的确被冻得不轻,可是临近过年,家里有好多活要干。杀完猪做完豆腐,转眼就是二十七。她从鼻涕咳嗽转到头疼脑热,强撑着洗完所有脏衣服,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于是,当雷明罕见地站在罗家院子里,只有金凤面露难色地扫着地:“她没出门,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
金凤不答,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雷明下意识捏紧罗慧给他的围巾和棉袄:“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没什么好看的,给我吧。”
金凤想接,他却不递,只是重复:“我想进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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